第573章 遥想当年(2/2)
而后,诚惶诚恐的从御榻上站起身,快步走下御阶,将窦婴赶紧扶起。
至不济,也是赶忙使眼色,让一旁侍奉的宦者令上前,替自己扶起作为丞相的窦婴。
这样一来,窦婴一跪,刘荣一扶,窦婴便能掌控接下来的交流节奏。
但眼下,刘荣却一脸不咸不淡的神情,满不在乎的端坐于御榻之上,甚至还有空小口抿起茶汤;
搞得窦婴起身也不是,继续跪下去也不对,满心别扭,如坐针毡……
“魏其侯,且坐下说话吧。”
“我汉家,可从不曾如此苛待国士。”
终归还是念在东宫窦老太后的面子上,刘荣率先松了口。
给窦婴递过去一个台阶,好让窦婴就坡下驴,好歹先落座。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刘荣这边话音刚落,窦婴便忙不迭站起身,而后做出一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顾自走到殿侧筵席前跪坐下身。
而刘荣看似随意的两句话,也让窦婴品味到了许多信息。
——称窦婴为‘魏其侯’而非丞相,显然是在提醒窦婴:今日跪拜朕的,既不是丞相窦婴,也不是外戚窦婴,而是魏其侯窦婴。
作为功侯,跪拜天子虽然也有些丢份儿、不体面,但也还算正常,至少还到不了‘政治事件’的范畴。
让窦婴坐下说话,看似是放了窦婴一马,给骑虎难下的窦婴递了个台阶;
然实则,也未尝没有刘荣,对窦婴跪拜自己表达不满的意味在其中。
至于之后那句‘我汉家从不曾苛待国士’,更是将刘荣心中的不满,毫无遮掩的摆在了窦婴面前。
——想靠‘跪拜’逼朕服软
——想得美!
话说一箩筐,实则却只是电光火石之间。
在窦婴从原本跪着的殿中央起身,到殿侧的筵席上坐下来的功夫,窦婴便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心里活动,并体会到了刘荣想要表明的意图。
正当窦婴皱眉踌躇间,刘荣略带清冷的话语声再度响起,却是引得窦婴先本能坐直了身;
待听清刘荣所说的话之后,却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魏其侯拜大将军,平灭吴楚,犹在眼前。”
“遥想当年,先帝储君未立,而先定魏其侯为太子詹事,以为储君家令。”
“彼时,朝堂内外,说魏其侯‘复为晁错’者,不知凡几。”
“——流言愈演愈烈之际,便是先帝,也曾再三相问、考校于朕:何谓儒”
“朕答曰:儒者,仲尼之学,又孟轲、荀卿等徒子徒孙查漏补缺,以成一学也。”
…
“先帝再问:于国于民,何学可称‘善’”
“黄老乎法乎墨乎”
“亦或仲尼之学乎”
“——朕答:凡诸子百家之学,可为我汉家所用者,皆可称‘善’。”
“百家之学、之言,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则为君而不昏、不虐也。”
…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若朕未曾记错,这,也同样是仲尼之言吧”
话音落下,窦婴嘴唇蠕动,几欲开口而又止。
垂首思虑良久,方神情哀戚道:“陛下所言甚是。”
“此言,乃《论语》十二篇《述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即陛下应先帝所问,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概述百家之学,确可称:明也。”
“及臣……”
“臣……”
说到最后,明知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但窦婴含糊其辞间,终还是没能将赶到嘴边的话说出口。
反倒是御榻之上,刘荣仍旧面不改色道:“那,便请魏其侯示下。”
“——仲尼之言,之于今我汉家,有何可取之处,又有何不可取之处”
“可取之处,是否非取不可”
“又是否非朕亲取、非朕这一朝必取不可”
“不可取之处,儒家之士,又是否知其‘不可取’”
刘荣问的风轻云淡,话传到窦婴耳中,却是别样的刺耳。
刘荣这番话,看似是在问儒家学问的利弊,以及其中,能为汉家所用的部分,是否有短时间内取用的必要性;
但考虑到今日,窦婴亲自前来拜见刘荣,是由于东宫窦老太后雷霆震怒的背景,刘荣这番话,无疑就多了几分敲打、质问的意味。
——你儒家,朕是非用不可吗!
——你儒家的学问,难道都是有利于宗庙、社稷,就没有半点于宗庙、社稷有损的内容吗
作为丞相,窦婴自然清楚:对于当今汉室而言,儒家学说,并没有太过迫切的必要性。
甚至可以说,儒家学说所倡导的‘乡绅治国’‘地主士大夫与皇帝共天下’的主张,与汉家一如既往的打压豪强、扶持自耕农的核心国策严重不符,乃至背道而驰。
真要是较真起来,相较于儒家,反倒是法家的学术主张和立场,更符合如今汉室的国情。
但没办法——法家的局限性太强,又有刻在基因里的‘无论是否有必要,都要无条件变法’的古怪习惯;
再加上同样有极强局限性,只适合特定情况、特定时间节点的黄老学,以及其他传延都成问题,根本无法自成一派的百家学说;
如今汉室的学术思想界,完全可以说:儒家并非是最终胜出者、最优者,而是大浪淘沙之后,唯一一个没被完全淘汰的幸存者。
——不是儒家有多好,而是其他学说太差,要么有局限性、体量有限,要么就是过于偏激,有明显短板。
唯独儒家,各方面都多少有点可取之处,且短板都不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说白了,就是比烂,比出来儒家这个‘最不烂’的;
又或者说,是矮子里面拔将军,最后拔出来了个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