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5章 玩味!(1/2)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
松江省工业机械学校男生宿舍楼307室。
窗玻璃被一层薄薄的冰花覆盖,模糊了外面沉沉的夜色。细密的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寂静。
室内,一盏昏黄的、蒙着厚厚灰尘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中央,光线被浑浊的空气切割得更加黯淡无力。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烈地混合着隔夜泡面汤的酸馊气、汗腺分泌的青春气息、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辛辣、还有鞋袜堆积发酵出的难以言喻的闷浊。这是独属于集体宿舍、独属于年轻男性身体的、蓬勃又混沌的味道。
张煜猛地睁开眼。
陈旧泛黄、布满水渍印痕的天花板撞入视野,几道蛛网在角落无声蔓延。耳边是高低起伏、节奏各异的鼾声、磨牙声,交织成一场杂乱无章的生命交响。
他有些恍惚地撑起上身,薄硬的棉絮被滑落,露出年轻健硕、只穿着洗得发黄背心和运动短裤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覆盖着贲张却不夸张的年轻肌肉,肩宽背阔,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充满了属于十八岁身体特有的、原始而纯粹的生命力。一股初冬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背心布料,激得他皮肤上泛起细小的颗粒。
他低头,摊开自己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双手。这不是那双在硝烟与鲜血中磨砺得粗糙如砂砾、无数次扣动扳机、沾满泥泞与战友鲜血的手。这双手有力,掌心温热,指腹的茧子源于搬弄冰冷的钢铁零件和粗糙的体育器械,干净,带着属于这个平凡世界的温度。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九六年的初冬,回到了这间充斥着兄弟气息的简陋牢笼?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起点?
“老六!醒醒!你丫又做啥春梦了?哈喇子都快流到枕头上了!”一个戏谑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从对面下铺传来,打破了张煜的怔忡。
说话的是老二王亮。
他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像被轰炸过的鸟窝,整个人裹在一床印着褪色红星、打着补丁的军绿棉被里,只勉强露出半张脸。
但那双眼睛却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闪烁着促狭的笑意,像两颗嵌在煤堆里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张煜。
“滚犊子!”张煜几乎是本能地笑骂回去,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洪亮有力,震得头顶的灯泡似乎都晃了晃。
这熟悉的粗鄙对白,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的闸门,汹涌的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冲上心头。
他猛地掀开被子,一股更浓的汗味混合着年轻身体的热气散开。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这股真实的、带着颗粒感的冰冷触感,彻底将他从重生之初的恍惚中拽了出来。
寝室里其他沉睡的“野兽”也被这动静惊扰,发出不满的咕哝。
“吵吵啥?才几点?鸡都没叫呢……”上铺的老大温阳瓮声瓮气地抱怨,声音像闷在坛子里。
他翻了个身,身下那张早已不堪重负的双层铁架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温阳是寝室里海拔最高、块头最大的,性格也如同他敦实的身板,憨厚沉稳,是兄弟们默认的“定海神针”。
“老六准是梦见隔壁女寝的谁了!瞧这动静,憋得慌吧?”老三冯辉从上铺探下他那颗瘦长的脑袋,细长的脖子像只营养不良的鹳鸟,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带着点猥琐的坏笑,小眼睛在昏暗中滴溜溜地转着,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的旖旎风光。
“得了吧!”老四王岩一边摸索着往身上套一件洗得发白、肩膀处磨出毛边的藏蓝色工装外套,一边毫不客气地拆台。
他个子不高,但精瘦干练,一双眼睛透着机灵劲儿,是寝室公认的“消息树”。“老六那眼光,能看上隔壁那些歪瓜裂枣?我赌一根火腿肠,他准是梦见校医室的张老师了!”他挤眉弄眼,语气笃定。
“张老师?嘶……”老七何木咂着嘴,裹紧了自己的小薄被,一脸神往又惋惜地接茬,“那身段,那气质…走路跟飘似的,说话声儿也软…可惜啊,病恹恹的,跟画片儿里的林黛玉似的,风一吹就倒…”他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眼神却亮晶晶的。
“林黛玉咋了?那叫病弱美!懂不懂欣赏!”老五任斌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胶布缠着腿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书呆子特有的认真,试图维护心中不容亵渎的女神形象。他怀里还抱着本卷了边的《机械原理》。
“切!”老八雁洋不屑地嗤笑一声,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挥舞着拳头,模仿着格斗动作,带起一阵风,“要我说,还是咱校卫队的蓝山带劲!那腿,又长又直,绷紧了跟钢筋似的!那腰,细的!啧啧,看着就有劲儿!一拳下去,保管能打死一头牛!”他体格结实,是校卫队的预备队员,语气里充满了对力量的崇拜。
“蓝山?那是带刺儿的仙人掌!扎手!你敢碰?”老九吴东,寝室里年纪最小的老幺,此刻也兴奋地加入了这场深夜品评大会,小脸在昏暗中激动得通红。
“还得是朱莓!那才叫火辣!前凸后翘,那毛衣绷得…啧啧,跟电影画报上的香港明星似的!走起路来,那叫一个…波涛汹涌!”他年纪小,词汇量有限,只能用最直接的形容词,却精准地表达了所有青春期男孩对成熟性感的原始向往。
听着兄弟们七嘴八舌、荤素不忌地点评着学校里那些引人遐想的“风景线”,张煜靠在冰冷的铁架床柱上,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那些血火硝烟、生死诀别、刻骨铭心的伤痛与无力,仿佛真的只是一场遥远而模糊的噩梦,被这混杂着汗臭、泡面汤与青春荷尔蒙的浑浊空气,被这粗鄙却无比真实的兄弟对话,一点点冲刷、覆盖。
一种奇异的平静,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在他胸腔里缓缓弥漫开来。
他拿起床下那个印着褪色红字“松江工业”的搪瓷缸,走到窗边那个锈迹斑斑、边缘都卷了皮的铁皮水桶前。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被舀起,狠狠泼在脸上。那彻骨的凉意如同冰锥,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每一个毛孔都骤然紧缩。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抹了把脸,抬头望向窗外。
透过模糊的冰花和纷飞的细雪,依稀可见外面沉沉的夜色。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几颗寒星在云层缝隙里微弱地闪烁。深秋残留的梧桐枯枝在风雪中摇曳,如同鬼魅伸向天空的嶙峋手臂。远处,几栋红砖砌成的教学楼轮廓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像蛰伏的巨兽。
更远处,学校机械厂那根高大的烟囱,如同指向黑暗苍穹的沉默手指。空气清冽而干燥,带着北方初冬特有的凛冽气息,吸入肺腑,冰冷而真实。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夜。
松江省工业机械学校,男生宿舍307室。他,张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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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发啥呆?冻傻了?”王亮的声音把张煜从窗外的风雪中拉回。他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套了件皱巴巴的绒衣,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用半截锯条磨一把小水果刀的刃口,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赶紧的,水房这会儿人少,再晚点又得挤成沙丁鱼罐头!”
张煜回过神,嗯了一声,拿起自己的搪瓷脸盆和毛巾香皂。脸盆边缘磕碰得坑坑洼洼,印着模糊的牡丹花图案。盆里扔着半块“灯塔”牌肥皂,带着一股工业皂的碱味儿。
走廊里灯光更加昏暗,长长的通道如同幽深的洞穴,两边是密密麻麻紧闭的宿舍门。
冰冷的水泥地面吸走了脚底最后一点热气。水房在走廊尽头,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水声、脸盆磕碰声、以及男生们肆无忌惮的喧哗和不着调的歌声。
推开那扇油腻的木门,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水汽、尿臊气、劣质洗发膏的香精味、还有汗湿身体蒸腾出的热气。
十几个光着膀子或只穿背心的男生挤在狭长的水泥盥洗槽前,白色的水汽蒸腾弥漫,模糊了灯光。结实或瘦弱的年轻身体在灯光水汽中晃动,古铜色或白皙的皮肤上滚动着水珠,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有人在大声擤鼻涕,有人对着墙角的尿池放水,有人互相撩着冰冷的水花打闹,笑声粗粝而响亮。
张煜找了个空位,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地冲下,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瞬间倒竖。他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埋进冰冷的水流中。
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了皮肤,直抵骨髓。前世那些浴血的面孔、绝望的呼喊、冰冷的尸体、还有陈琛那双被冰蓝覆盖的空洞眼眸……在刺骨的冰冷刺激下,如同破碎的胶片,在他紧闭的眼前疯狂闪回、旋转!
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和贲张的脖颈线条滚落,砸在搪瓷盆里,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胸膛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如同战鼓。
“操!真他妈凉!”旁边一个只穿着红背心的壮硕男生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使劲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破了张煜短暂的窒息感。
张煜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水房这些鲜活、喧闹、对未来一无所知的面孔。
这里没有枪林弹雨,没有尔虞我诈,只有青春的躁动和属于这个年纪的懵懂烦恼。他拿起肥皂,在冰冷的水流下用力搓洗着手臂,粗糙的皂体摩擦着年轻紧绷的皮肤,带起细微的疼痛感,却让他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
洗完脸,寒意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张煜端着盆往回走,刚走到307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兴奋的议论。
“…真的!我刚路过女寝楼下,亲眼看见的!黄老师!就那个新来的,教什么…企业管理的?对!穿得那叫一个…啧啧!”是老三冯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快说说!长啥样?真有传的那么邪乎?”老九吴东急切地追问。
“邪乎?那词儿都配不上!”冯辉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又猛地压下去,像做贼似的,“大波浪卷发!红的!跟电影里外国娘们儿似的!那脸,白得发光!眼睛贼亮,看你一眼,魂儿都能给你勾走!关键是那身条儿…”
他咽了口唾沫,“那大衣,一看就是贼贵的外国货,敞着怀,里面…里面那毛衣领口低得…我的娘诶!那俩…那俩大灯!又白又晃眼!还有那腰,细的!屁股翘的!穿着高跟鞋,那腿长的…一步三摇,跟模特儿似的!”
“我靠!真的假的?比朱莓还带劲?”老八雁洋的声音充满了怀疑和向往。
“朱莓?”冯辉嗤笑一声,“朱莓是辣椒,够味儿!这位…这位是…是啥来着?老五,那个词儿咋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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