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英雄一时,难奈炎凉(2/2)
二叔李敬,那个脾气火爆、大字不识几个,却靠着在工地上卖苦力供他读书的庄稼汉。
李清华甚至能想象出二叔此刻黝黑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焦急又担忧的表情。
一定是听说学校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僵硬地划过接听键,把手机贴近耳朵,身体下意识地伏低,几乎要埋进书本里。
“喂?二叔?”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二叔带着浓重乡音、却又急吼吼的声音,像是闷雷一样炸开:
“清华!清华是你吧?!我的老天爷!你在学校闹什么哩?!家里头电话都要给打爆了!校长电话都打到咱村主任那了!”
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焦灼和恐惧,仿佛天塌了下来。
“村主任?校长?”
李清华的心沉了下去。
“可不是嘛!”
李敬的声音带着一种在田间地头骂惯了的粗犷,此刻却只剩下惊惶。
“主任跑来家里头,脸拉得比驴还长!说你在学校里头…惹了大祸!把校长和局里的头头都得罪光了!还当着全校人的面……唉!祖宗诶!”
二叔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绝望:
“娃啊!咱们是什么人家?那校门口的老樟树根都比咱们脸面大!你咋敢啊?!那是校长!那是局长!那是天上的星宿!你你你……你这不是把书读到驴肚子里去了吗?!”
“二叔……”
李清华喉咙发紧,想解释。
“你甭解释!”
李敬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又急又气。
“村长跟我透了底!校长那头气得不行!说要把你…要记大过!档案袋里给你抹一笔黑的!弄不好毕业证都悬乎!弄不好还要……”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巨大的恐慌:
“弄不好还要把俺叫去学校!让俺当着你老师同学的面…打你!给你赔罪!俺的老脸啊……”
李敬在电话那头喘着粗气,像一头负重的老牛:
“清华啊!你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俺们供你念书,是盼着你有出息!盼着你跳出这山旮旯!不是让你去跟天上的神仙打架啊!你咋这么不懂事?!你把天捅破了,咱家拿啥去补?!拿你爹娘的老命去填吗?!”
李清华能清晰地感受到电话那头二叔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权力”刻在基因里的敬畏。
在他们眼里,校长、局长就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官老爷”。
得罪了官老爷,就是断了活路!
别说毕业证,就是一家人在村里都别想抬起头做人了!
“二叔……”
李清华的声音艰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事情……不是那样的……”
他试图解释魏局长在场,解释自己是被迫发言,解释那些发言背后的不公。
但话到嘴边,却无比苍白。
“你别跟俺说什么这样那样!”
李敬显然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他的世界里只有最朴素的、也是最残酷的逻辑:
“校长找村长了!人家放话了!俺不管什么局长不局长!俺只知道,村长在咱们村里就是天!校长在你们学校就是天!他一句话就能让你念不成书!娃啊!”
李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那是一个庄稼汉在巨大生存压力下最无助的表现:
“听叔一句劝!别拧了!赶紧的!给校长磕个头!认个错!说你是放屁!是胡说八道!你说什么都行!把这事儿给抹过去!把毕业证给俺安安稳稳地拿到手!成不?!算叔求你了!”
“给校长……磕头?”
李清华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荒谬的冷意。
“对!磕头!”
李敬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还有那些副校长!该道歉道歉!该赔罪赔罪!姿态放低点!你是学生娃!他们是官老爷!咱们天生就矮一截!不丢人!把书念出来才不丢人!听见没?!”
李清华沉默着。
冰冷的手机外壳紧贴着滚烫的耳廓。
电话那头,二叔还在喋喋不休地哀求、训斥,夹杂着对“官老爷”权力的恐惧和对“毕业证”这个唯一出路的极端看重。
“听见没有?!清华!说话啊!”
李敬急切地催促着,生怕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
教室窗外,夕阳沉得更低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将天边染成血色。
金色的余晖落在李清华摊开的练习册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像一张冰冷的、嘲讽的网。
他抬起眼,透过窗户,看到楼下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传来模糊的喧闹声。
那是属于“正常”学生的世界。
而他,被隔绝在外。
他成了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个可能引爆家庭希望的隐患。
一个……必须向那座“山”低下头的祭品。
李清华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
他最终没有反驳。
只是对着话筒,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两个沉重到仿佛能砸碎骨头的字:
“……听见了。”
声音低哑,毫无生气。
电话那头,李敬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几句“一定要听话”、“别犯傻”、“咱家全指望你了”,这才挂了电话。
“嘟…嘟…嘟…”
李清华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里,伏在摊开的、一片空白的练习本上。
自习课的铃声,悠长而刺耳,在死寂的教室里骤然响起。
宣布着一天的终结。
也像是一道无情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