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集:老掌柜的旧茶罐(2/2)
老掌柜忽然咳嗽起来,苏明远连忙递过茶杯。粗陶碗沿还留着补过的细痕,是去年他失手摔的。当时他急着要扔,老掌柜却说:"器物跟人一样,有了伤才更实在。"
金缮补到第七日,茶罐上的裂痕已经覆上层薄金。正午的阳光斜照进来,金线在"守拙"二字旁流转,倒比原先的素净多了几分神采。苏明远正对着茶罐出神,王把头带着两个伙计扛着捆东西进来,解开油布一看,是面崭新的船旗,宝蓝色的布面上绣着漕帮的水纹标。
"少东家这布真是神了,"王把头用袖子擦汗,"昨儿过钱塘江,几十条船就咱这旗最打眼。杭州府的盐商见了,托我问能不能订二十匹做幌子。"
苏明远刚要叫伙计取布,老掌柜忽然用拐杖敲了敲茶罐:"让他们亲自来。"
三日后,杭州盐商果然坐着乌篷船来了。绸缎商人李万堂是个留着西洋胡子的中年人,看见前堂案上的茶罐时皱了皱眉:"苏老板这铺子倒是古雅,只是......"他指了指茶罐,"如今都兴玻璃茶具了。"
苏明远没接话,取过两只粗陶碗沏上茶。老普洱的陈香漫开来时,李万堂的鼻尖动了动:"这茶......"
"光绪二十七年的普洱,"老掌柜不知何时从后院出来,手里转着串菩提子,"当年你父亲跟我爷爷用三船海盐换的。"
李万堂的脸腾地红了。苏明远这才想起,账册里记着光绪年间的旧账,李家确实欠着苏记一批海盐。他刚要岔开话,老掌柜已经拿起茶罐:"李老板要是喜欢这茶,布钱就用当年的盐价算。"
交易倒比预想的顺利。李万堂走时,苏明远往他船上搬了两匹靛蓝粗布:"这是送的,做些结实的船帆。"李万堂摸着布面的纹路,忽然说:"下月杭州有个商帮大会,苏老板带着这茶罐来吧。"
老掌柜在里屋听见了,隔着窗喊:"让少东家去。"
苏明远愣住时,老人已经拄着拐杖出来,把茶罐塞进他手里:"带上它,比带账房先生管用。"
商帮大会设在西湖边的酒楼。苏明远抱着茶罐刚坐下,就听见邻桌有人笑:"这不是苏记的少东家吗?怎么还抱着个破罐子?"说话的是湖州绸缎庄的张老板,去年还嘲笑他守着土布不放。
苏明远没应声,径自往粗陶碗里倒茶。茶香漫开时,几个原本围着张老板看西洋钟表的商人都转了过来。"这是......普洱?"苏州布商周庆余凑过来,"我爹生前最念叨这口。"
不等苏明远开口,周庆余已经指着茶罐上的"守拙"二字:"这是苏老爷子的物件吧?当年他用两匹云锦换茶的事,我爹讲了三十年。"
酒过三巡,张老板忽然红着脸过来:"少东家,能不能......卖我匹宝蓝布?"他指了指窗外,"刚看见漕帮的船旗,那颜色比洋布正多了。"
苏明远笑着往他碗里续茶:"布管够,但得用你库房里的洋染料换。"
回程的船上,苏明远摩挲着茶罐上的金线。老掌柜正对着账本算账,忽然说:"下月让染坊试试,把西洋染料掺进靛蓝里。"
苏明远愣住时,老人已经在账册上画了个圈:"守拙不是守旧。你爷爷当年要是不肯用水路,苏家早没了。"
船过钱塘江时,恰逢大潮。浪头拍打着船板,茶罐在案上轻轻摇晃。苏明远伸手扶住,触到罐底的凹痕——那是民国八年旱灾时,爷爷用茶罐给染坊的伙计们分过水,几十双手攥过的地方,早被磨得光滑。
回到布庄已是深夜。苏明远把茶罐放回前堂,忽然发现案上多了本账簿。翻开一看,是老掌柜补记的:"民国十六年秋,西洋染料三百匹,售一百五十匹,余一百五十匹。另,新染宝蓝布五十匹,已订出三十匹。"末页画着只简笔的茶罐,旁边写着行小字:"器有痕,商无界。"
晨光漫进窗棂时,苏明远听见后院传来声响。老掌柜正站在葡萄藤下,用茶罐里的陈茶浇根。青石板上的水痕蜿蜒着,像极了茶罐上那道覆着金线的裂纹。
"明儿让染坊试新方子,"老人转过身,拐杖头点了点茶罐,"记得多掺些靛蓝,别让老主顾认生。"
苏明远刚应了声,就见账房先生跑进来,手里举着张订单:"少东家,北平的洋行要订两百匹宝蓝布,说要做使馆的旗子!"
粗陶茶罐里的茶汤正冒着热气,阳光穿过金线裂纹,在订单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明远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爷爷说的那句话——做生意就像熬茶,急不得。
他取过笔,在订单背面画了只茶罐,然后喊来伙计:"把库房里的西洋染料搬出来,跟靛蓝混在一起染。"
布庄的伙计们忙着搬布时,老掌柜正坐在前堂喝茶。粗陶碗里的茶根沉在底,像本翻旧了的账册。茶罐上的"守拙"二字在晨光里发亮,覆着金线的裂纹蜿蜒着,像条连接着新旧的路。
暮色降临时,第一匹新染的布料挂在了竹竿上。宝蓝色的布面泛着靛蓝的暗纹,在夕阳下像极了茶罐里沉浮的茶汤。苏明远摸着布面的纹路,忽然明白老掌柜那句话的意思——器物会老,规矩会变,但有些东西,就像茶罐里的陈茶,越熬越有味道。
他转身往账册上添了行字:"新染蓝布一匹,待售。"旁边画了道金线,像极了茶罐上那道补过的裂痕。窗外的葡萄藤沙沙作响,老掌柜又在拨算盘了,噼啪声混着粗陶碗碰在一起的轻响,在渐暗的暮色里,漫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