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息(1/2)
平息
陈定霖大婚的第二日,陈定霁一早便入了宫。
庄令涵原本想与他一并,但陈定霁念着她初次有孕,此行恐怕难免会被斛律太后刁难,百般掣肘,便并未同意。
陈定霁的枣红色骏马一路踢踢踏踏,从宫城外进入内宫城门,步履极快,沿途的宫人和侍卫俱是垂首行礼,而后又目送这神姿高彻的年轻权相与骏马的身影,越来越远。
齐宫中规矩颇多,而陈定霁是数十年来唯一一个,可以在内宫城中直接骑马代步之人。
因为昨日斛律云绰与陈定霖的许多大婚仪程都在齐宫内举行,即使过了一晚,也依旧可以看到齐宫内的红墙绿瓦处处俱是披红挂绿,一派喜庆与热闹。
斛律太后还假托着独孤衍的名义,宣布了辍朝三日,以表示斛律家族对这个小女儿出嫁的看重。
斛律太后居于长秋宫,与独孤衍所居的建章宫相邻。斛律太后还十分重视对独孤衍的教育和培养,每日都会陪着他一同聆听帝师的讲经授课,并且亲自督促他的功课。
帝师都是陈定霁的人,独孤衍功课情况,自然也会上报到陈定霁这里。
不过可惜,独孤衍顽劣好动又天资平平,想要稳稳从陈定霁手中接过这大齐的江山,即使再苦学十年,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到了长秋宫门前,陈定霁翻身下马,大步迈进宫中。今日辍朝,也自然没有给独孤衍安排新的功课,陈定霁快要步入正殿时,蒋嬷嬷才匆匆禀报,说是斛律太后刚起,需要他等一会儿。
他想起了当日在延州,他第一次带着庄令涵到了那延州太守府上之事。彼时他正气恼她用多年前的襄州大战对他肆意讥讽,便将她扔给了后宫管事的田嬷嬷,本意是想让她尝尝为奴为婢的苦,好能从此听他的话,却没想到这一番境遇,竟牵扯出了之后的许多事。
那一日,他也这样等在斛律太后的厅室之外,也同样胜券在握,对周遭的所有变化好不放在眼里。
昨夜,他与庄令涵沉默着回了东苑,洗漱之后,又沉默着一同上了床榻。
他难得没有折腾她,将她抱在怀里,看着她面色凝重,便随口提了淳于冰娥之事。
他对陈定雯都没什么感情,何况这个表妹,也不懂为何琤琤会如此踊跃地替她出头。洞房中的乱局若是琤琤也在,恐怕结局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但庄令涵并不在乎。
他看得出,她一直在担心旁人。
担心她的林林弟弟和云绰妹妹有没有安全出逃、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担心和她一并牵连进这私奔事件中的众人能不能全身而退,譬如五郎和玫玫,又譬如这与她沆瀣一气的宫人
——却没有一点担心分给他,明明他才是她的倚仗。
可她该担心他吗?
他在齐地一手遮天,几乎没有他做不到的事,这样的担心,只是对他能力和权势的鄙夷和怀疑。
可她又不该担心他吗?
她的心中有她远在邺城的家人,有她医治过的无数病患,甚至有她那个已经下葬了的前夫,但,独独没有他。
他已经用了生平能做到的所有来对她,却换不来她心中给他的、哪怕一点位置。
一直端坐如钟的年轻权相突然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周围立侍的宫人,纷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这宋国公昨日家中有天大的喜事,怎么今日会一大早入宫,面色还一直阴鸷沉郁,难道……是昨晚后来,国公府上出了事?
但陈定霁的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
罢了,反正她亲口向他下了承诺,说一生一世都不会离开他;她现在还怀了他的骨肉,等到瓜熟蒂落,她便更不可能离开他了。
眼下,只需要将斛律云绰逃婚留下的一系列手尾摆平,等待他的日子,只能是康庄坦途。
昨日的大婚典仪,斛律太后全程亲自操办,即使后来早早睡下,今日也有一丝疲惫。
蒋嬷嬷却言说陈定霁一早入宫,直觉告诉她,似乎是出了事。
二人的谈话一向是不容许有他人在侧的,即使是从前田嬷嬷在时,也只被允许进来通报急事。
从延州回来之后,斛律太后瘦了许多,幸而有蒋嬷嬷和町儿的悉心照料,她才不至于看上去那样憔悴。
当日,她原本不想答应将云绰许配给名不见经传的陈定霖。奈何陈定霁连软磨硬泡都不需要,只说了与斛律氏联姻的几番好处,她便只能应允。
至于云绰自己,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抗拒。
“太后娘娘,微臣陈文光,给太后娘娘请安。”陈定霁的行礼从来不恭顺,斛律太后早已习惯,拢了拢头上与她同样有些疲惫的青丝,沉声开口道:
“文光今日一早便入宫,有何要事相告?”
陈定霁腰上的佩剑晃了晃,他敛了敛眉,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斛律小姐昨夜入夜之后,不知感染了何病,突然病重,救治不及,已经暴亡了。”
斛律太后怔住了,脑中似炸起了一道惊雷。她原本想端了面前早茶的手蓦地停住,却无意识地碰翻了那滚烫的茶盅。
“哗啦”一声,茶盅落地,四溅的茶水和碎片一道,将斛律太后的右手伤得鲜血淋漓。
忍着剧痛,她也不敢高喊,面前的青年大权在握,欺到了她的面前,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陈定霁不仅可以骑马直入内宫,还能在宫中行走时佩剑。
可是这茶盅打翻的动静却也传到了殿外,町儿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见到满手鲜血的斛律太后,连忙准备去唤太医。
“不必了,”斛律太后厉声喝止,坚决不示弱半分,“文光说我云绰昨夜暴病而亡,我今日有这血光之灾,本就是相冲的。”
町儿听到“云绰”二字,自然知道陈定霁此番前来是为斛律云绰逃婚一事,当即跪下,随时准备见机行事。
“斛律小姐去得很快,生前应该,并没有什么痛苦。”陈定霁冷眼看着这主仆二人,待到一切沉静下来,适才重新开口,“为了巩固斛律家与我陈家的联姻,臣的三弟定霖,便重新找了个适龄女子,对外也称是斛律小姐,继续做这勇尚伯夫人。”
地上的町儿却闻言一惊:昨天傍晚,宫中的大婚典仪行礼完毕之后,她最终没有跟随采兰一并入了国公府,她以为陈家会直接追究斛律云绰逃跑的罪责,却没想到他们将错就错,还不知从哪里迅速找来了顶包之人。
这样的发展,她属实没有料到。
“陈定霁!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到此处的斛律太后面上再也绷不住,擡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径直拎起将面前矮几上的另一个茶盅,就朝陈定霁的身上扔去。
可陈定霁身经百战,又怎么会被这小小的茶盅所伤?
又是“哗啦”一声,茶盅在陈定霁轻轻一躲的身后碎裂,伴随着斛律太后歇斯底里的怒吼:“当初要本宫将云绰下嫁给陈定霖的是你,如今她突然病故,你们隐瞒不报也就罢了,竟然还打着如意算盘,妄图要用那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无名女子,直接代替她活着?!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本宫、把本宫身后的斛律氏一族放在眼里?”
“太后娘娘莫要动怒,”陈定霁气定神闲,与斛律太后的几近疯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张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出可以媲美半分的俊朗面孔,也难得露出了一丝阴沉的笑容,“细细追来,是斛律小姐悔婚在先,私自伙同宫人逃婚在后。我陈家迎娶新妇,却遭到这样的羞辱,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想尽办法替太后娘娘你、替斛律小姐遮掩周全,太后娘娘不感念臣为此事殚精竭虑也就罢了,怎么反倒恶人先告状,论起微臣的不是来?”
“逃……逃婚?”斛律太后脑中有炸起了惊雷,大骇过后,面色惨白,原本因为在情在理的暴怒而高挺的背脊霎那间便颓塌了下去,咄咄逼人的气势也矮了大半截,“云绰,云绰怎么会逃婚?”
“斛律小姐逃婚也不是第一次了,”陈定霁面上的微笑愈发阴鸷,语中也轻漫至极,“当初在延州,她不也这样率性而为吗?”
斛律太后右手上的血,渐渐将她手上的巾帕打湿了,可她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她脑中迟钝,却还是一点点地回忆了昨日大婚典仪之上的种种。
她昨日只是以为,云绰对这繁琐的仪式不满和不适应,因而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如今想来,原来是早就被人偷龙转凤,那替了云绰行礼之人,怕露了怯罢了。
“据微臣所知,她也正是因为上次逃婚,路上与别的青年男子相识,两人互生了情愫,这才如此胆大妄为,做出伤了太后娘娘和斛律氏一族体面之事。”陈定霁眉眼舒张,不疾不徐,“斛律小姐年方二八,又惯是生活在草原上、一心向往自由自在之人,不愿意受家族掌控而追求情爱,本身也无错。
“微臣此次进宫,特来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并不是要来向太后娘娘兴师问罪的。事已至此,微臣自忖,这样的处置,无论是对陈家,还是太后娘娘这边,都是最好的结局。”
说着,陈定霁又从背后抽出他那把昨夜用来威胁陈定霖的短刀,只状似无意地一扔,刚好扔在了斛律太后还滴着血的手边。
“陈定霁,你……”斛律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你胆大包天,你难道要弑君不成?”
听到这里,一旁一直跪着的町儿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急忙冷汗满脸地退了出去。
“弑君?”陈定霁腰间的佩剑明明尚未出鞘,却也在这宽阔的宫殿内,闪着莫名的寒光,“旧岁,先帝驾崩之时,曾将陛下托孤于微臣,让微臣领着朝中众正,辅佐娘娘与殁了的宇文太后共治天下。可惜,先帝看走了眼,娘娘并不是毫无野心之人。那宇文太后是先帝发妻,在宫中朝中威望盖过娘娘,娘娘不也嫌她和她背后的宇文一族阻了你专权的道路,所以才央了微臣心向娘娘,助娘娘一臂之力?”
“过去之事,休得再提。”斛律太后心虚地往后挪了挪,尽管她知道这是徒劳,“除掉宇文太后,对文光和本宫,都是有利而无害。”
“那微臣,不提过去之事,”陈定霁停了脚步,凛冽的瞳光闪了闪,继续有条不紊地说道,“单说眼下吧。当日在延州,娘娘为了撮合微臣与勇尚伯夫人,还特意在微臣的饭食里下了药,娘娘怕是忘了?”
斛律太后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娘娘每日不辞辛劳地与陛下共同学经习文,深谙孝悌礼义,”他又顿了顿,看着眼前气势全无的年轻贵妇,一字一句地道,“若是陛下知道与他相依为命、日日做他表率的母后竟然背地里与人私通,又会如何看待娘娘这个母亲?”
这个秘密,是今日出门前,庄令涵告诉他的。不过,她也只说这是她的猜测,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他将这种事情,说出去作为威胁斛律太后的把柄。
但陈定霁,从来都不是一个给对方留后路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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