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1/2)
江州
二月中旬的江州,草长莺飞,雨润如酥。
古道高柳细叶,春水迢迢,溪桥风暖,平芜尽处,亦别有一番风流。
斛律云绰就是在这绵绵的春雨里,一眼便望见撑着油纸伞、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如下凡谪仙一般归来的庄令鸿的。
莫名有些恍惚。
自年前二人一路从长安向南,远离齐国,再沿着周与陈的国境一路向东,到达江州时,已经是二十余日之后了。
那时,正月已经过了大半,南方湿冷,她为了这次石破天惊的出逃而躁动不安的心,也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她在草原上长大,从小便惯于骑马奔袭,区区驾马车之事,最初为了尽快逃离,也是由她一手掌控。
没过两日,他们发现似乎并未有人追来,便也稍稍宽心。庄令鸿大约是心疼她辛苦,嘴上不说,但也摸索着开始驾马车。
林林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虽然身型瘦削,但并不羸弱。曾经,他也跟随父亲外出施诊,这驾马车一事,她只需要多讲两句要领,他便很快掌握了诀窍。
她有时会在车厢中睡觉,有时掀开前帘,与他并排坐在前面,看周遭的风景一点一点向后撤去,看他不动如山的侧脸,每一个棱角都是好看的,但又似乎总笼罩着一层阴霾。
她本是个贪语之人,跟着他私奔出来,却好像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除了偶尔关心他是否疲累,是否需要她来换他。
十分微妙。
林林像是在憋着一股劲,到达江州前的十余日,除了实在扛不住的那几次,他从未再让她碰过那缰绳。
扛不住了,便将马车停在路边,他只需要依靠在车厢上稍稍歇息即刻,她也能在不颠簸的时候,好好睡上一觉。
所以,她甚至不敢将自己靠在他身上,尽管在她的心中,已经幻想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江州地处陈国北境,毗邻周郡高塘,因着此地物产丰饶又人杰地灵,庄令鸿一路上思前想后,便决定在此停驻。
这几年周衰齐强,南边的陈国尽管勉强支撑着半边江山,但也颓势毕现,因而江州虽是边境,却也不似襄州、延州等地的草木皆兵,反而相对安宁富足。
在他们到达江州的第二日,斛律云绰便寻了个驿馆,将那枚她本来爱不释手的珠花,托人送往长安的宋国公府内。
庄令鸿自然是知晓她的用意,念了几句她从未听过的诗,便静静地看她又紧张又警惕的模样。
她是齐室贵女,草原上最洒脱自在的飞鹰,尽管先前从延州出逃后也算闯荡过江湖,可是如今他们得罪了她的靠山、又身处陈境,自然不能再像先前一样肆意妄为。
身份还须藏藏好。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珠花能送到远在长安的姐姐手上吗?他们也不知道。
但他们看到江州连贯交通的浩渺水域时,便都起了留在此处落脚的念头。
带出来的盘缠,足够他们用很长一段时间。最初的几日,他们寻了个不算起眼的客栈住下了,能有瓦遮头,有地方停放马车,并有人好好照料那匹同样奔波了二十余日的马。
为了省钱,她提出要和他睡同一个厢房。庄令鸿思索片刻便欣然同意,但又自动自发地在本就不大的地面上打了地铺,每晚要等到她彻底睡下了,他才开始着手洗漱入睡。
有他在,她就莫名地很安心。
即使他不动声色地与她保持着一些疏离,让她即使浑身有劲,但无论怎么出招,都好像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他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手。
是他所谓的君子端方,还是他……只是想履行这个带她逃离的责任,但内心里,其实并不爱她?
在日子安定下来之后,斛律云绰反而有些犹豫了。
入住客栈的第二日,她来了癸水。
彼时两人正在默默对坐,用着午饭,她小腹突然坠痛,只能放下餐筷,捂着肚子想要去净房。哪知刚一离席,又突然想起这趟出来时十分匆忙,只略微准备了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包袱里并未备下月事布这样私密的东西。
见她面色难看,庄令鸿便也默默停了动作,轻声问她:“斛律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这一路以来,他还是唤她“斛律小姐”,多一丝亲昵都没有。
眼下的窘境怕是需要他去解决,想到他的态度,又想到草原上的女人都并不会扭扭捏捏以月事为耻,她心中的烦闷,便陡然化作了口上十分不耐烦的语气:“我……我来了月事,没预备东西,请庄公子为我跑一趟吧。”
庄令鸿并没有如她预料那般恼怒,反而笑了一下,一向清贵自持的人,脸上竟然漾出了他们出逃之后的第一个笑容,然后便利落地出去了。
这事有这么好笑吗?
斛律云绰捂着坠痛地小腹,咬牙想着。
庄令鸿不多时便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手上多拿了好几样东西,先目不斜视地将她最需要的月事布交给她,待她从净房出来时,又把一个刚刚灌好的、仿佛还冒着热气的汤婆子塞到了她的床铺里。
“月事期间莫要贪凉,如今还未到二月,天气反复。”见她乖乖钻进了被子,他又正声嘱咐道。
她还未应下,他便转身出了房门,也不知去做了什么。
汤婆子一看便是新买的,她感受着上面不断传来的暖意,昏昏沉沉地想:当初她从延州逃婚出来后,不久也来了月事,那时自己一个人,又是女扮男装,咬着牙经历了诸多不便,如今身边有他在,应该会好许多吧。
就在她也不知过了多久、闭上眼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又轻声推门回来了。
伴随着他的脚步声,她闻见了汤药的气味,不是很好闻。
她听见他将碗放在矮几上的声音,又听见他走到了她的床榻前,他的衣物摩擦了几下,然后他的鼻息,离她近在咫尺。
他在看着她。
她被衾中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他好像又动了动,她以为……他要吻上来了。
心跳蓦地加快,也不知她此刻的面上,是不是如她所希望的那样风平浪静。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半是失望半是满意,失望于她一路纠结的、他是否是出于爱她才带她私奔的动机,满意于他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样子。
他是个君子,做那样的事,便是趁人之危。
他不是陈定霖那个令她作呕令她厌恶的男人,她爱的那个庄令鸿,是一个始终严于律己、恪守本分的自省之人,是个即使关心备至也绝不会以此向她邀功、刻意讨好,来博得她好感的戚戚小人。
想到这儿,她终于自己也忍不住了,缓缓地撑开了眼帘。
他果然在她床边,他的眼神在与她对视之前,来不及收住那流泻而出的温柔。
他的睫毛也颤了颤,像是心虚一般,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她又想起了他们初遇,尽管之前已经反复回想过多次。
那时她中了姑母的迷药,在他面前昏迷,他对自己这个穿着胡服的陌生女子,也能心无旁骛地守了一个晚上。
他因为守了她整晚而疲惫打盹时,不知道她已经悄悄醒来,盯着他看了许久。
她突然懊恼不已:她真是傻呀。
他和令涵姐姐的眉眼有六七成相似,她当初怎么就信了他的谎话,误以为他们之间容貌相似只是巧合呢?
同样的眉眼,长在令涵姐姐的脸上是风情万种,是摄人心魄;长在他的脸上,则多了几分清贵高雅,多了几分令她心动的波澜不惊。
现在他又躲了她,而她却因为想起二人的种种而陡然生了一分勇气,迅速地支起了身子,想要亲上他紧闭的薄唇。
两人之间那盘桓了二十余日的、诡异的疏离和客气,原本就应该被这样的突如其来而打破。
她满心欢喜。
他们是私奔,是为爱私奔,他若是真的爱她,也应该立刻回应她的主动,即使在一开始,有那么几分的错愕。
但他偏头躲开了,躲开了她的直视,也躲开了她的吻。
“刚刚嘱咐过斛律小姐的话,这么快便忘了吗?”他转身扶住了她已经探出被衾的肩膀,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莫要贪凉,小心身子。”
她垂下了眼帘,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瓣。
面前出现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那苦涩的气味萦绕鼻间,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没有给斛律小姐仔细把过脉,所以不敢下定论。但看你面色不虞,吃些寻常温经止痛的汤药,也能缓解经期不适。”他温言细语,好似刚刚的一幕并未发生,“我试过了,现在喝下去,正好合适。”
“汤药太苦了,”她细眉微蹙,明明几句寻常的话语,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在撒娇,“从前在草原的时候,阿娘和嫂子们,总是让我忍忍,忍忍就不痛了。”
“我既把你带出来,自然要照顾好你。”他叹了口气,“虽然我的医术远远不及我姐姐,但为你调养好身子,我自忖,也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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