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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江月引归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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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天封塔的檐马在朝霞中叮咚,塔影斜斜压过永寿坊鳞次栉比的酒旗,坊墙外新罗僧的诵经声正与海潮共鸣。

明州港如渔网般粘稠沉重的海风,今日却仿佛被无形之力骤然撕开了一道缝隙。人流似潮水奔涌,裹挟着乐山向前。他奋力拨开左右,像分开坚韧的海藻丛,终于寻见了爷爷和阿银。阿银小脸红扑扑地,扶着爷爷高高,伸长了脖子踮脚张望,活像一只礁岩寻找猎物的海鸟。

“大石头!”阿银欢喜地叫出声,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清晨刚离水的星子,“跟紧了,法会要开始了!”

码头上人头攒动,每一人的眼里都刻着专注与敬畏,目光投向前方那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肃穆庄严。刺史任巍宾身着深绯官袍,身形挺拔如岸畔礁石,正襟危坐于左侧,面容沉静,目光深远地投向攒动的人海。右侧的湛然禅师身披赭色袈裟,安然趺坐蒲团,仿佛一尊古木雕成的自在菩萨。禅师身后,僧众分列,绛红袈裟如一片沉静燃烧的火焰。檀香袅袅升腾,与海风糅合,竟似为这喧嚣码头罩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

倏然间,引磬一声清越脆响,如同珠玉跌落银盘,瞬间穿透了人声的喧浪,直抵云霄。紧接着,整齐悠长的诵经声如海潮般弥漫开来:“南无大悲观世音菩萨……”声音连绵不绝,在港口上空盘旋回荡,仿佛惊起了无数无形的白鸟,振翅飞向那无垠的碧海蓝天。乐山只觉心口被这宏大而柔和的力量猛地一撞,不由自主合拢了双掌。他抬眼望去,只见前排的老渔民们,一张张被海风和烈日染成古铜色的脸上,此刻竟也泛着相似的光泽——那是长年漂泊于风波险恶中的人,对冥冥护佑最为虔诚的祈望。

港口的商贾早支起了素斋棚子,波斯胡商捧着螺钿香盒挤在人群里,官仓调拨的五百斛粳米在粥锅里翻滚。忽听得三声法鼓自潮音洞方向荡来,戴竹笠的老盐工们齐齐跪倒——八名昆仑奴扛着沉香木佛龛涉水而出,浪头舔着龛中玉观音的赤金璎珞,湛然法师的七宝袈裟被海风鼓成绛色云团。

法会的仪轨始于寅时末刻,潮音洞内八十一盏青铜酥油灯次第亮起。湛然法师以杨枝蘸取净瓶甘露,在丈余宽的贝叶经卷上画下梵文种子字,海水忽而泛起粼粼金斑。供台上七层鎏金须弥山错落堆叠着诃梨勒果、频婆罗香,最顶端的缠枝银盘里,供着阿银和乐山进献的垂泪珠。

卯时初鸣,刺史率众官绅登台。十二位童女头簪白莲花,手捧盛满鲛人泪珠的琉璃钵缓步登坛。当比丘们齐诵《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时,海上忽现三十六道彩虹,渔人们都说这是龙女散发的八宝璎珞。行像队伍中的白瓷观音像,此刻眉间红宝石竟渗出清露,老盐工们忙用青瓷盏承接——此谓“杨枝露“,能愈百病。

法会仪轨庄重推进。当湛然禅师手持净瓶杨枝,缓步走向供奉于高台中央那尊精巧的白瓷观音立像时,整个码头竟瞬间屏息。那观音面容温润悲悯,衣袂似在无形的海风中微微拂动。禅师动作轻柔舒缓,以柳枝蘸取瓶中甘露,向四方挥洒,点点清凉水珠飘落人群。阿银仰着小脸,一滴晶莹的水珠恰好落在她鼻尖,她不由“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声纯净,犹如风铃乍响于肃穆殿堂,引得爷爷赶紧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臂。

法音暂歇,任刺史缓缓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身前案几,衣袂间竟也染上了淡淡的香灰痕迹。他面向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洪亮,如磐石撞击海潮:“诸位父老!今日之会,既感念慈航普度,亦为苍生祈愿。海波宁靖,鱼盐丰饶,乃吾等之夙愿!”话音未落,码头上已响起一片热烈回应,渔民们的应和声如同阵阵拍岸的潮涌。

“快看龙女献珠!“孩童们踩着木屐奔过望海桥,桥下三艘彩舫正徐徐推开碧波。金箔贴就的观音立像足踏莲台,青罗伞盖缀着的银铃随浪颠簸,叮当声里混着渔妇们抛撒的茉莉花串。刺史的紫袍掠过香案,举起垂泪珠在观音的塑像面前拜了三拜。

刺史复又转向湛然禅师,双手合十,姿态谦恭:“禅师自天台携法雨东来,泽被明州,弟子替明州百姓谢过!”

湛然禅师闻言,嘴角微扬,眼神如澄澈海水般平和深邃:“阿弥陀佛。刺史大人悲悯苍生。明州乃海天门户,众生往来如织,心念亦如潮汐,起落无端。天台圆教,以《法华》为宗,倡‘一念三千’,开权显实。”禅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正如眼前这茫茫大海,看似千波万浪,终归一水。众生烦恼,亦复如是。”

任巍宾凝神倾听,指节无意识地捻动着颌下几缕短须,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正衡量着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

湛然稍作停顿,目光掠过台下那些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渴盼的渔民脸庞,最终又落回任刺史身上,言语恳切:“任刺史,佛法之兴,必赖人王护持。愿刺史大人可以准贫僧在明州建寺,安民心、启慧命,为苦海众生立一慈航灯塔,示其归途。”

禅师最后一句“慈航灯塔”与“安民心”之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思虑的涟漪。他沉吟片刻,抬眼望向港口之外那片无垠的蔚蓝海天,终于开口,字字清晰:“禅师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明州港吞吐天下,商旅辐辏,人心确需一方安顿之所。垂泪珠再现乃大因缘,建寺传法亦是大功德。此请,本官当竭力促成。愿佛光如这明州海上的渔网,”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以海为生的面孔,“撒向众生,网罗皆得解脱。”

话音落处,乐山只觉胸中一股温热涌动,如同归港时远远望见自家窗棂透出的那点灯火。他忍不住转头看向爷爷。老人深陷的眼窝里竟似有湿润的光在闪动,嘴唇无声地嗫嚅着,粗糙如船缆的大手,紧紧攥住了阿银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银吃痛,声音清亮,打破了那片刻的肃然寂静:

“爷爷,建一座大庙,是不是比打上来一网千斤重的大鱼还要难呀?”

阿银的话同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了方才那片肃穆凝滞的深水。爷爷布满皱纹的眼角终于漾开一丝慈蔼的笑纹,他抬手,用那满是厚茧与盐霜的指腹,轻柔地拂去孙女鼻尖上那滴尚未干透的晶莹甘露。海风恰在此时涌来,带着咸涩的气息,拂过无数仰望的面庞,卷起高台上湛然禅师宽大的赭色袈裟,那衣袂翻飞,宛如一面正迎风舒展的庄严法幢。

乐山望向海天交接处,水光澹荡,无有穷尽。禅师所言“一念三千”的深意,他此刻虽不能全然了悟,然心中却隐约升腾起一种奇异的觉知:眼前这浪奔浪涌、帆樯如林的海港,与那想象中的庄严佛刹,仿佛被一种无声而宏大的力量悄然系在了一起。这力量,既非纯粹官府的威严,亦非仅是缭绕的香火,它更像是某种深植于海天之间、涌动于众生心底的潮汐,无声,却沛然莫之能御。

海雾初散的卯时三刻,潮音已裹着梵呗声漫过明州城头。刺史任公的朱漆车驾碾过青石板时,正逢着三十六名比丘托铜磬鱼贯而出。檀香从他们赭红袈裟的褶皱里簌簌飘落,惊醒了蜷在石狮子脚下打盹的乞儿。

“南无观世音菩萨!“当《观音菩萨偈》响彻云霄时,八部天龙旗幡下,十二位沙弥敲击人面羯鼓,将九百九十九斛粳米抛向四方。潮音洞方向传来三声海螺长鸣——这是传说中善财龙女前来应供的吉兆。

“菩萨倒驾慈航矣!“

法会尾声的诵经声再次如潮水般温柔漫上,与港口惯常的喧嚣奇妙地交织、融合。乐山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咸腥依旧,却仿佛被无形的法雨悄然浸润过,悄然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而坚韧的安稳。

千里之外的庐山东林寺,韦雪正跪在观世音菩萨雕像的面前,祈祷乐山早日归来。

天还没有亮,东林寺内静穆如止水。香炉中三炷细香青烟袅袅,在烛光里升腾缭绕,又无声地弥散开来。韦雪跪伏在观音菩萨的莲台前,凝望着慈眉低垂的菩萨面庞。菩萨那沉静如海的目光,似乎只是平和地俯视着下方,又仿佛穿透了时光之障,正凝视着她灵魂深处那点焦灼不安的火焰。

韦雪俯身下去,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石阶上,青石板的凉意如针尖般渗入皮肤。她双手合十,却抑制不住指尖细微的颤抖。她紧闭双眼,心中翻腾的,是丈夫乐山离去时最后的身影。

“菩萨慈悲……”她终于启唇,声音低微如同游丝,几欲被殿外渐起的晚风悄然吞没,“信女韦雪,诚心叩告。”她再次深深叩首,额上沾满了微尘,声音里浸满了无望的呜咽,“信女的丈夫李乐山,已经半年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她喉头哽咽,几乎无法成言,唯有以袖掩面,泪珠无声滚落,洇湿了半旧的青布海青袍袖,也滴落在膝前微凹的青石板上——不知有多少离人的哀告,曾经这样浸染过这方寸之地。

殿中烛火幽幽,映照着她鬓边早生的几缕银丝,也映着观音千手所持的法器,光影在四壁上摇动。她蓦地仰起脸,对着那尊香樟木雕就的千手观音,声音骤然间带上了孤注一掷的锐利:“菩萨!若能保佑我家乐山平安归来,信女情愿……情愿将二十年阳寿,折作一路顺风!”

这誓言似一道闪电,灼痛了她自己,也令她悚然一惊。她慌忙俯身再拜,仿佛要压住这太过惨厉的心声。额抵着冰冷的石阶,昏眩中,仿佛看见看见丈夫佝偻的脊背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她猛地攥紧胸前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想攥住那飘摇于海浪中的人影,把他从虚幻的险境里拉回来。

“乐山,你在哪里?”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泪眼朦胧中,菩萨那悲悯的金身竟有些摇晃起来,仿佛应和着她内心深处的挣扎,“你还活着嘛……快些回来吧,快些回来吧……”

她恍惚地伸出手去,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观音莲座下那些善信供奉的铜钱与微小的银锁片。眼前幻象丛生:她仿佛看见自己和乐山一起经历过的那些生离死别……江宁的不打不相识,武当山的妖魔鬼怪,大理的并肩作战,庐山的相濡以沫,长安的诀别……乐山的身影,竟在脑海变得越发的清晰起来,正踏着风,踩着河,踏浪而归……她仿佛看见丈夫身上的褴褛衣衫在风中鼓荡,脚下踩着的,竟是由佛寺的经卷和佛骨化成的筏子,迅疾地破开水面,逆流而上……

“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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