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夜鼠衔香(1/2)
“盐雪”的咸腥气尚未从瓮城郊野的泥土中彻底散去,一种新的、更为沉钝的恐慌已悄然爬进城内。粮仓本就不甚丰盈的底子,在支撑了引水固堤、赈济流民与蝗灾后的喘息后,已见仓廪之形。市面上的粮价一日三跳,如同断线的纸鸢,拽着人心直往下坠。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田间泥土的腥气,而是米缸见底后的陈腐空荡,混着街角巷尾愈发浓郁的、用以果腹的野菜草根煮出的苦涩气息。偶尔飘过一缕蒸饼的麦香,引得路人喉头滚动,眼神发直,随即又被更深的惶然淹没。
侯府后厨的烟火气,却比往日更盛几分。浓烈的松脂燃烧的烟熏气霸道地充斥了每一个角落,压过了朱嬷嬷围裙上永不消散的豆豉味。几口大灶同时烧着,灶膛里松枝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悬吊在巨大熏架上的肉条。那是前些时日紧急宰杀的、已显老态的战马和城中富户“自愿”贡献出的存栏牲畜。粗盐粒混合着捣碎的茱萸粉末,厚厚地涂抹在暗红的肉条上,渗入肌理,在烟火缭绕中析出晶亮的油珠,一滴,又一滴,坠入下方滚烫的灰烬里,发出“滋啦”的微响,腾起一小股带着奇异辛辣肉香的青烟。
朱嬷嬷满头大汗,肥胖的身体在几口大灶间灵活地穿梭。她手中的长柄木勺在沸腾的卤水中搅动,撇去浮沫的动作精准得近乎刻板,每一次下勺都带着一种沉凝的韵律。滚热的蒸汽熏得她脸颊通红,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油腻的围裙上,留下深色的圆点。空气里,松烟、咸肉、辛辣的茱萸、豆豉,还有灶台深处隐隐飘出的、属于前朝皇室食谱中某种复杂香料的幽微气息,混杂成一种奇特的、带着生存重量的味道。
“火候!看紧火候!”朱嬷嬷嘶哑着嗓子指挥帮厨的仆妇,声音淹没在灶火的轰鸣里,“松枝要干透的!湿了烟就浊!茱萸粉不够了?去库房再取!掺匀实了!这腊味能不能存到冬天,就靠这口辣气镇住邪霉!”她抹了把汗,目光扫过悬吊的肉条,眼中没有寻常厨娘看到美食的欣喜,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白宸站在厨房门口,竹青袍袖挽至肘间,也沾上了几点油星和烟灰。他看着朱嬷嬷一丝不苟地撇着浮沫,华尔街的数据库瞬间调出防腐原理:盐分渗透脱水、烟熏杀菌、茱萸中的抑菌成分……古代版的食品保鲜方案,简陋却实用。他鼻翼微动,敏锐地捕捉到那丝混杂在浓烈烟火气中的特殊香料味,目光扫过朱嬷嬷忙碌的背影。那本藏在灶台深处的食谱……此刻正为瓮城百姓的存续效力。
“嬷嬷,此法可保几时?”白宸走进厨房,烟火气扑面而来,带着灼人的热浪。
朱嬷嬷闻声回头,见是白宸,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胖脸上挤出笑容,豆豉味更浓了些:“陛下放心!按老法子,松枝熏透,盐辣裹足,悬在阴凉通风处,熬过这个夏天,撑到来年春荒……应是无碍!”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就是这茱萸粉耗得太快,库房存货怕是不多了。还有这松枝,城西山上的好松林,也快砍秃噜了……”
华尔街的供应链模型瞬间预警:原材料短缺!白宸眉头微蹙,目光落在熏架上那些色泽逐渐深沉、油脂析出的肉条上。就在这时,一个沉默的身影吸引了白宸的注意。
钟离。这位断指的哑仆,正佝偻着背,蹲在厨房角落最阴暗处。他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边缘已被熏得发黑的油布。油布上堆着小山般高耸的、已经熏制好、冷却下来的腊肉条。他左手握着一把厚背宽刃的沉重厨刀——那刀柄上缠着渗血的狼头红布,此刻沾满了油腻。右手仅剩的几根手指,却异常灵巧而稳定地按住一块厚实的腊肉。刀锋落下,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切入暗红紧实的肉中,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刀下去,都切出厚薄均匀、近乎透明的肉片。肥肉部分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琥珀色,瘦肉则纹理分明,如同凝固的血玉。浓烈的咸香辛辣随着刀锋的切入弥散开来,与灶间的烟火气交融。
钟离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切肉,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布满深刻法令纹的嘴角。汗水顺着他脖颈蜿蜒流下,没入粗布衣领。每一次下刀,他右手虎口处那道深陷的、弩机磨出的陈旧压痕,都因用力而绷紧、泛白。
白宸的目光掠过钟离脚边。那里散落着不少切下来的、过于肥腻的边角碎肉和零碎肉皮。钟离在切每一块大肉时,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极其迅速地用刀尖剔下那么一小块形状相对规整、肥瘦相宜的肉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刀光一闪,那块小肉便如同变戏法般消失在钟离油腻的袖口里。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眼花。
华尔街的监控思维瞬间锁定:异常行为!囤积?私藏?白宸不动声色,缓步走近。
钟离似乎并未察觉白宸的到来,依旧专注地切着肉。只是当白宸的影子投到油布上时,他那握着厨刀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刀锋切入肉中的摩擦声似乎也凝滞了半拍。他左手按着的腊肉块上,一道清晰的刀痕刚刚切到一半。
白宸在他身旁蹲下,随手拿起一片切好的腊肉。肉片入手微凉,带着油脂的滑腻感,边缘切割得极其平滑。“好刀工。”白宸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指尖感受着肉片的韧度,“这腊肉,能顶大用。”
钟离没有抬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算是回应。他继续下刀,将那半截刀痕切完。只是这一次,他剔下边角小肉块的动作,变得更加隐蔽,几乎完全融入了切肉的连贯动作中,快得只剩下残影。
白宸的目光扫过钟离油腻的袖口,华尔街的推演高速运转:动机?目的?他状似无意地拿起一块被钟离剔下的、形状不规则的肥腻边角,凑近鼻尖嗅了嗅,浓烈的咸辣味直冲鼻腔。“边角碎料,弃之可惜,或可熬油,添些荤腥。”
钟离切肉的手又是一顿。这次停顿的时间稍长。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向白宸,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啊…”气音,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便又低下头去,将全部心神重新投入那块待切的腊肉中。刀锋落下的节奏,似乎比刚才更沉、更缓了些。
白宸不再多言,起身离开。华尔街的模型暂时无法解析钟离的行为,但直觉告诉他,这绝非简单的贪小。他需要观察。
接下来的几日,瓮城内外设立了多处赈济粥棚。大锅熬煮着稀薄的粟米粥,混着切碎的野菜。唯有最核心的几处,由朱嬷嬷亲自监管的粥棚,每日会定时加入用腊肉边角熬出的、凝着白色油脂的浓汤。每当那带着奇异咸香辛辣的肉汤倒入翻滚的粥锅中时,人群中总会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锅瞬间变得油润诱人的粥汤。
钟离的身影,总会出现在这些核心粥棚附近。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切肉的哑仆,而是担起了分粥的苦役。巨大的木勺在他仅剩几根手指的右手中稳稳握着,每一次舀起、倾倒,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均匀。他低垂着眼,不看任何人,仿佛眼前只有那口翻滚的粥锅和手中沉重的木勺。
白宸隐在人群外围,竹青的袍子换成了不起眼的灰布衣衫,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了钟离。他注意到,钟离在每一次分粥的间隙,那双浑浊的眼睛总会极其快速地扫过排队的人群,尤其是在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窝深陷的孩童身上停留一瞬。每当看到这样的孩子,钟离握着木勺柄的、布满老茧和虎口压痕的右手,指节会无意识地收紧片刻。
机会出现在一个阴沉的午后。粥棚前排起长龙,一个约莫五六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男孩,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钟离分粥的木桶旁。孩子似乎饿得没了力气,趴在地上,细弱的胳膊撑着地面,几次都没能爬起来,只发出小猫似的呜咽,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地望着眼前沾满粥渍的靴子和地面。
就在人群一阵小小骚动、维持秩序的卫兵准备上前时,钟离动了。
他手中的大勺刚刚舀起一勺滚烫的、混着腊肉碎末的浓粥。就在他弯腰,作势要将勺子里的粥倒入小男孩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破碗中的刹那,他那只一直笼在油腻袖口中的左手,如同鬼魅般探出!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白宸瞳孔猛地一缩!华尔街的动态捕捉瞬间激活!
只见钟离笼在袖中的左手闪电般拂过自己油腻的右袖口,一块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东西,便悄无声息地滑落,精准地掉进了小男孩那只破碗的碗底!而与此同时,他右手那勺热气腾腾的腊肉粥,也“哗啦”一声,稳稳地倾泻而下,恰好覆盖在那包东西之上!滚烫的粥汤瞬间浸透了油纸,将其牢牢掩盖。
小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丰盛”惊呆了,忘记了哭泣,只是傻傻地看着碗里那比旁人多出不少的、混着诱人肉末的浓稠米粥。
“啊…啊…”钟离喉咙里发出两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催促。他浑浊的眼睛飞快地瞥了小男孩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催促,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急切,甚至……有一闪而过的、近乎悲悯的微光?随即,他便迅速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机械地、面无表情地为下一个人舀粥。只是他那笼回袖中的左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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