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日-诚与自己 上(2/2)
可谷畸亭清楚地感觉到,以左若童为中心,方圆数丈内的空气陡然变得沉重又冰冷!
空气里充斥着一股被强行压缩到极致的恐怖炁机,他紧握的拳头发出细微咯吱声。
砰!
尖锐短促的枪声骤然炸响,狠狠刺破了凝滞的寂静。
是赵德彪扣动了扳机!
少女小翠的额头猛地爆出一团刺目的血花,她眼中的疯狂瞬间定格,随即涣散。
娇小的身体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仰倒,噗通一声摔在血泊里,就倒在她父亲尚未冰冷的尸体旁。
殷红粘稠的血顺着地上的缝隙蔓延开来,像两条绝望的蚯蚓,蜿蜒着交汇在一起。
枪口的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赵德彪甩了甩被咬疼的小腿,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脸上没半分悔意,反倒透着残忍的快意与发泄后的满足。
他朝着尸体啐了口唾沫:“呸!贱骨头!给脸不要脸!”
他收起枪,目光倨傲地扫过死寂的街道,还有那些躲在角落瑟瑟发抖,敢怒不敢言的百姓,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走!真他妈晦气!”
赵德彪一勒马缰,带着兵痞们策马而去,马蹄声嘚嘚渐远。
只留下街心两具尚温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菜摊..
此刻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
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血腥味钻进鼻腔时带着死亡特有的铁锈冷意。
左若童周身那股恐怖炁机,骤然向内收束!
极致的压缩带来更沉滞的压迫感,他脚踩的青石板被踩出如同蛛网一般的细缝。
纯白眼瞳深处,那股怒意并未熄灭,反而在极致压抑中燃烧得更冷、更刺骨。
但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谷畸亭侧过头看了左若童一眼。
可他终究没动..
眼睁睁看着少女被一枪爆头,倒在血泊里。
眼睁睁看着那对无辜父女在光天化日之下,像蝼蚁般被碾死。
眼睁睁看着暴行发生,施暴者扬长而去。
为什么?!
那张脸依旧俊美如神祇,依旧平静无波。
可谷畸亭却在那平静之下,明明可以窥见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挣扎。
那不是畏惧怯懦,而是更深沉的...枷锁。
枷锁?!
左若童的目光从街心两滩刺目的血迹,缓缓移向赵阎罗消失的街口。
他的眼神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那里有兵营,有枪炮,有世俗界最野蛮的军阀暴力。
最终,连眼中那股怒意,也渐渐平复起来。
仿佛刚才一切从未发生过。
唯有那双纯白眼变得更冷了一些。
他未发一言,缓缓转身,朝镇内唯一挂着悦来破旧幌子的小客栈走去。
步履依旧平稳,白袍依旧纤尘不染,可谷畸亭却从那背影里,读出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站在原地,看着左若童的背影消失在客栈低矮的门洞。
再低头看街心两具尸体,看周围百姓麻木中透着绝望的眼神,又望向赵阎罗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玩味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寒彻骨的、属于这个时代全性妖人的决绝杀意。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骂了句:
“操!”
一直到晚上,左若童再也没有出来过。
悦来客栈的房间,比陈之行家的东厢房好不到哪里去。
墙壁斑驳着,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股潮湿的霉味总也散不去。
屋里就一张破木桌,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再没别的家什。
左若童没点灯。
外面的月光从糊着破洞油纸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他身上勾出一道清冷的轮廓。
他盘膝坐在床板上,没练功,只是静静的坐着。
白日里街心那两滩刺目的红,少女小翠额前爆开的血花,老汉凹陷的头颅,赵德彪残忍快意的眼神,百姓们绝望麻木的脸……
这些画面碎片般在他脑海里冲撞闪回,像一把重锤砸在他磐石般的心境上。
那名为怒的情绪,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并非畏首畏尾,更不是惜身怕死。
若只为个人快意恩仇,莫说一个赵阎罗,便是他父亲赵大帅亲至,左若童也有把握在千军万马中取其性命。
可然后呢?
三一门!
那传承一千年的基业,还有那门人弟子,那无数双仰望追随的眼睛!
他左若童是号称大盈仙人,更是三一门掌门!
这掌门二字重逾山岳!
赵大帅拥兵自重、睚眦必报,丧子之仇岂能善罢甘休?
一旦出手,无论多隐秘,以军阀的手段和眼线,终究会查到三一门头上。
到那时,等待三一门的便是灭顶之灾。
军队的铁蹄枪炮,无数弟子血染山门!
个人快意与宗门倾覆,孰轻孰重?
这个诚究竟该诚于掌门之责、守护传承,还是诚于本心之怒、替天行道?
他一生所求的“逆生三重”,追求的是超脱无为、先天一炁的圆融无碍,可眼前淋漓的鲜血、极致的暴行、滔天的愤怒、沉重的责任,将他困在漩涡中心,撕扯着道心。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
“进。”
门开了,谷畸亭走了进来。
他也没点灯,反手掩上门,就靠着门板站定。
月光照着他半边脸,平日里总带些戏谑的眼神,此刻沉静得像潭水。
“左掌门,”谷畸亭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白天为何不出手?”
没客套没试探,直击核心。
左若童沉默片刻。
月光落在他纯白的眼瞳上,映出一丝清冷。
“我若出手,他必死。”
“可他父亲盘踞西北,睚眦必报。丧子之仇,定会倾尽全力报复。三一门……挡不住军队的枪炮。门下数百弟子,传承数百年的基业,皆系于我身。”
“个人快意恩仇容易,护佑宗门传承却难。”
他顿了顿,纯白眼眸看向谷畸亭,那目光复杂至极,有深沉的痛苦,更有前所未有的迷茫:
“这‘诚’之一字……你说,我该诚于何处?是诚于掌门之责,还是诚于本心之怒?”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犬吠,更添夜的寂寥。
谷畸亭听完没立刻回答。
他靠着门板,微微仰头,像是在看天花板,又像在思索。
沉默持续了十多息。
终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月光照亮他半边脸,那双眼睛没了平日的跳脱,只剩近乎冷酷的清醒。
“不出手,血白流;出手,累宗门。”
“何为‘诚’?左掌门,您问我,我问谁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左若童。
“我只知道,那老农诚于土地,春种秋收,汗珠子摔八瓣,图个饱饭;那陈之行诚于娘亲,端屎端尿,熬干心血,图个心安。他们没您这通天修为,可活得比您‘真’!”
“您卡在逆生三重几十年,把‘掌门’这顶帽子当成了金箍,箍死了脑袋!把‘责任’当成了裹脚布,把自己捆成了粽子!您忘了,‘本心真性’才是先天一炁的根!连自己的‘心’都不敢‘诚’,不敢认,不敢动,您逆的哪门子生?修的哪门子道?”
左若童纯白的眼瞳剧烈波动,周身气息不受控制地一荡!
是啊,自己苦苦追寻的逆生三重,求的是先天一炁的极致升华、返璞归真。
可若连“真”都不敢面对,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正视,连暴行激起的愤怒都要强行压制扭曲,这“道”岂不是修进了死胡同?岂不是背道而驰?
谷畸亭看着左若童眼中的剧烈波动,知道话已戳中要害。
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房门。
迈出门的那一刻,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用极其平淡口吻,缓缓丢下一句。
“我这个全性,可没您那么多讲究。”
“杀就杀呗!”
话音落下,房门轻轻合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里。
左若童依旧盘坐在冰冷的床板上。
谷畸亭那句轻飘飘的杀就杀呗,却在他心湖掀起巨浪,反复回荡。
那层坚固的硬壳,在这句话的冲击下,终于在这第三日裂开了一道清晰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