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怕什么(1/1)
张奇没有回话。他一把抓住杨燕没有受伤的右臂,将她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帅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与死亡。他松开手,转身在木箱里翻找,铁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坐下。”他的命令不带任何情绪。杨燕站在原地,左臂的血还在往下滴,在脚边晕开一小片暗红。“大人,只是皮肉伤,末将自己……”“我让你坐下。”张奇打断了她,头也没回。
他找到了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干净的麻布,伤药,还有一把小巧的、用来剜剔腐肉的银刀。杨燕不再言语,依言在火盆旁的矮凳上坐下。张奇端来一盆清水,蹲在她面前,挽起自己的袖子。他解开她臂铠的皮扣,金属与皮革摩擦,声音在安静的帐内异常清晰。臂铠被取下,那道伤口完整地暴露出来,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嘶……”即便是张奇,也为这伤口的狰狞而感到心悸。
他用麻布沾了水,开始为她清洗。杨燕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却没发出任何痛楚的呻吟。水很快被染红。张奇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动作专注而笨拙。他习惯了挥剑,习惯了在沙盘上调兵遣将,却很少做这种细致的活。
“为什么要挡?”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大人的安危,重于一切。”杨燕的回答,像是在背诵军中条令。“我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张奇手上的动作一顿,清水从麻布的边缘滴落,砸在滚烫的血肉上。杨燕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末将的命,属于大人。”她说。
张奇没有再问。他拿起药瓶,将苦涩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然后,他用干净的麻布,一圈一圈,仔细地为她包扎。他能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每一次收缩,能感觉到她压抑的呼吸。这个女人,像一柄出鞘就必须见血的凶器,却不知疼痛。“你不怕死?”他打上最后一个结,剪断多余的布条。“怕。”杨燕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怕什么?”“怕死得没有价值。”
杨燕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末将自入伍以来,便将性命交给了战场。死在冲锋的路上,死在与敌人的搏杀中,都是归宿。但如果大人有任何不测,铁壁关将群龙无首,北境防线会顷刻崩溃。那样的死,毫无价值。”她的话语冷静、直白,像是在分析一场战局的得失。她看着张奇,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种近乎狂热的忠诚与敬佩。
“末将……愿为大人手中利刃,生死相随。”这句话,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利刃。张奇咀嚼着这个词。他想到了今夜倒下的那三具尸体,想到了杨燕枪口冒出的青烟,想到了她手臂上这道深可见骨的伤。他一直以为,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利刃。锋利,致命,绝对服从。
可现在,当这柄“利刃”有了人的温度,说着生死相随的话时,他感觉到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种沉重的疲惫。这疲惫,比指挥一场大战还要消耗心神。“利刃亦有归鞘之时。”张奇站起身,将带血的布巾扔进盆里,水面泛起一圈圈红色的涟漪。他背对着她,走到火盆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杨燕愣住了。她设想过无数种回答。或许是嘉奖,或许是勉励,或许是更加沉重的托付。
她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句。活着。如此简单,又如此陌生的词。在她的人生里,这是一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东西。可从张奇嘴里说出来,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心上。她感觉左臂的伤口在发热,不,是全身的血液都在发热。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大人……”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声。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通报声打破了帐内微妙的寂静。张奇像是从某种思绪中惊醒,他沉声回应:“让他进来。”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快步入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支火漆密封的蜡管。“杨莺小姐密信。”信使低着头。杨莺。听到这个名字,张奇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杨燕也注意到了这个姓氏,她下意识地看了张奇一眼。张奇接过蜡管,挥了挥手。“你下去休息吧。”
“是!”信使退下。张奇走到油灯下,用小刀撬开火漆,抽出一卷薄薄的信纸。他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读着。杨燕坐在原地,没有动。她本该起身告退,但某种直觉让她留了下来。她看到张奇的眉头先是舒展,而后又紧紧锁起。信纸上的字迹娟秀而有力,与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格格不入。前面是冷静的局势分析,精确到了每一个数字。
“……军械司主官王德禄已下狱,其贪墨之火铳图纸已悉数追回。我已说服家父,由杨家匠坊连夜赶制新铳,首批五百杆,辅以冬衣三千件,三日后必达铁壁关。”读到这里,张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王大富的劣质火铳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杨莺的这封信,就是能斩断悬丝的另一把剑。信的后半段,笔锋稍稍变了。“……北狄使团月前方离京,其副使名为‘乌赫’,此人精于易容与潜行,惯用毒刃。兄长身边护卫,务必加倍。若杨燕可用,便留她在帐前。”看到“杨燕”两个字,张奇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依然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信的最后,只有寥寥数字。“关外风雪,兄长珍重。”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女儿家的牵挂,只有这句冷静的嘱咐。可张奇却用指腹,在那句嘱咐下的落款“莺”字上,反复摩挲。那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恋的动作。
帐篷里很静,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张奇捏着那封信,久久没有言语。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比整个北境的军务还要沉重。杨燕站起身,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阵抽痛,但远不及她此刻心中的激荡。她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死寂。“大人,末将告退。”张奇回过神,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收入怀中,贴着胸口放着。“你的伤……”“无妨。”杨燕躬身行礼,转身走向帐帘。
“杨燕。”张奇忽然叫住了她。杨燕停步,却没有回头。“是。”“从今夜起,你就睡在帅帐外间。”这是命令。杨燕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回答:“遵命。”她掀开帐帘,走了出去。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张奇站在原地,一只手按着胸口,那里有杨莺的信。另一只手,仿佛还残留着替杨燕包扎伤口时,那温热的、带血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