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万里江山万里尘 好像是刚刚被赦免的囚……（2/2）

她一直以来最难窥见的一颗心终于破开了一丝缝隙。

“我不喜欢蔡老郎中令。”他继续说。

唐秋生也坐了下来，她没有再去捡石头，也没有说话，她看着河水从眼前奔腾而过。

这是她第一次从李斯嘴里听到不喜欢这三个字。

“这样么？”唐秋生轻声说。

“嗯，”他说，垂下了头，“总是找我麻烦，那时候我在做郎官，就是你日常里见到站在门口的那种。”

感觉不太适合他，他也不像什么武艺高强的样子。

唐秋生没有做声，继续听了下去。

“文信侯又让我每天写报告给他。”李斯轻声说，“蔡老郎中令不想让我见到大王，所以我从来都是在殿外或者夜班。”

“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写，”他笑了笑，“所以我就给他写写天气，或者写写宫里的物候，后来他厌了，就不让我写了。”

“真是个好办法。”唐秋生真诚地说，但是夜班外勤什么的也太痛苦了，更何况领导看不惯他，估计吃饭都吃不上一口热的。

“我做过不少微贱的工作，在故乡的时候也是，”李斯轻声说，“那时候看粮仓。”

“这个差事不好么？”唐秋生问道。

“还好吧，”李斯笑了笑，“就是如果打仗打输了，就随机挑一个看粮仓的来延误军机。”

“或者什么贪官污吏倒了，也随机挑一个运气好的去陪绑。”

唐秋生突然想起了一个地狱笑话。

您认为会计为什么无法被ai取代？

因为ai不能坐牢。

“你也知道，楚国还是挺容易打败仗的。”李斯说，“尤其是我家乡那个地方，后来听说都归韩国了，不过现在韩国倒是也没有了。”

看来您那块风水宝地已经喜提三姓家奴了，唐秋生在心里想。

“所以想想蔡老郎中令虽然可怕，但是总好过楚国那些推诿怠惰的官吏。”李斯轻声说，“即使暂时不担心性命t，也不想留在那种地方了。”

“可怕？”唐秋生轻声说，“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么？”

“还好吧。”李斯说，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地攥了起来，“也是我不中用，也可能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的物候。”

“那段时间身体不好，难免一直自怨自艾。”他轻声说，“下雪天在外面执勤手上长了冻疮，后来又一直反复，到今天也不知道好了没。”

“处分也是经常的事情，还需要反复修改，他总是不知道从哪里看出问题来，也不给你什么具体的事情做，更防着能见到大王，一日日就站着，然后末了，说你好像什么都没做啊，也没为君王做什么，然后克扣俸禄或者惩罚。”他慢慢地说，似乎放弃了掩饰什么，“那段时间吃什么都吐，每日里上班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若不是遇到了大王。”他叹了口气，“大概就要想办法回文信侯那里了。”

“所以我和师兄他们那些光风霁月，功名利禄如浮云的人不一样。”李斯轻声说，“我害怕那样的日子。”

“再也不想再受那种苦了。”他说，安静地垂下了头。

唐秋生没有说什么，她继续看着黑色的河面，“那现在开心了么？”她轻声问道。

李斯闻言怔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出了口气，“至少有大王在，就不用害怕什么了。”

“他有多少理想，我都愿意为他实现。”他轻声说。

唐秋生点了点头。

“那你的理想呢？”她问道。

“一直以来都和大王相若。”他低声说。

“仙人为什么要用我唯命是从的承诺，来听我诉苦呢？”李斯低着头问道，唐秋生笑了笑，“我没有觉得丞相是在诉苦啊。”

她坐直了几分身子，“而且丞相也没有拒绝过我什么事情吧。”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我觉得仙人一直不认为我是什么好人。”

唐秋生笑了笑，“好像有过吧，毕竟谁不害怕典狱长呢。”

“总是会联想到很多很可怕的事情呢。”

李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和往日里不同，更像是某种苦笑，“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很多很可怕的事情呢？”

“长痛不如短痛了，如果纷争不休还要伤害多少人，等到天下太平了，”唐秋生轻声说，“一切伤害都会被抚平的。”

“死去的人会得到安息，活着的人会拥有未来。”她说，“不是么？”

“所以我也不觉得丞相是什么坏人呢。”她轻声说，“如果非得要说一个名词的话。”

“我想应该算功臣吧。”

少女侧过脸，露出了一个笑容，眉眼弯弯。

李斯轻轻地出了口气，他擡起了头，看向了天空，今天晚上没有阴云，每一颗星星都历历分明，银河华美欲滴。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擡起头看着天空了，他想，连星图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然而他也不想再去思考其中的意义，或者是否指示着晴雨之类的预兆。

今晚的时候晚霞在天边百里云烧，一片热闹无比的绯红一片，早已预示着明天会是个千里之行的好天气，而明天，这三军将士将会渡江而过，将南国优美富庶的鱼米之乡纳入版图，然后南方的百越再无地利阻碍。

他的地图也马上就要画完了。

所以他现在不想去想到底哪里还需要有完善之处，他只想这么看着星星，看着它们对照着的万里江山，好像是个刚刚被赦免的服了漫长劳役的囚徒一样。

只是凝视着夜空就足以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