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2/2)
有人自大堂擡头向上瞧,只当哪个酒醉的姑娘,半点不曾将她与最红的红倌儿苏苏姑娘联系在一起。
苏苏趴了会儿,笑了会儿,又哭了会儿。声声传入仍站在房内的二人耳中,听得久了,连见惯一切的烟兰都生出些不忍。林霁尘踟蹰了片刻,到底是向着苏苏行去。
至少,宽慰的话说上两句。
然而林霁尘将将走到苏苏身后,还未及开口,忽然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那声音还有些远,仿佛是幻觉。他愣了下,正要嘲笑自己,那名字又响了一回,这一次,连紧跟而来的烟兰都愣在了原地。
“轻白姑娘?”
“果真是轻白姑娘!”
大堂传来的声音此起彼伏,渐渐汇成浪潮汹涌而来。几人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光景,成了一个个不能言说不能动弹的木桩子。
大堂门口的方向,一身素雅的女子缓缓而来。她衣衫单薄,风卷起她的衣袖裙摆,衬得人愈是清冷。亦正好有风,面纱被掀起,轻易叫人瞧见面容。
起初有人因女子容颜绝世发出惊叹,紧接着便猜到,她应是春和楼藏了许久的清倌儿,轻白姑娘。
声声唤,女子终是微微颔首,算作默认。
一经默认,原本些微的揣度,顿时沸腾起来。那可是一千两才可见一面的轻白姑娘啊,人群渐渐涌来,又自觉分散在两处,不曾叫中间款款而行的女子受到惊扰。
楼上的烟兰起先回过神来,喃喃出声:“鬼……是鬼。”
烟兰记得清楚,昨夜那女子明明被困在大火中,她无法行走,如何又在今日仍穿着昨夜的衣裳出现在此处?不是鬼又是什么?
可若是鬼,青天白日,日头高悬,甚至她进门时,落下细长的影子都做不得假。
她还活着。
林霁尘亦是无比震撼,他回过神便是一把抓住扶手,身子下意识就要翻越而过。以他的身手,轻巧落在大堂,乃是易事。可他紧攥着扶手,攥的手上青筋凸起,咬得腮帮子生疼。
末了,又是死死忍住。
他下去作甚,她活着就是。
苏苏却没得这样的镇定,她盯着楼下的女子,当真如见鬼了一般,吓得呆住,随后大叫。
“鬼!鬼啊!”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假的,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尖锐的叫声引来楼下的一众看客,烟兰忙命人将苏苏拖回就近的房间,余下种种,也不需她特意吩咐。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苏苏彻底疯癫。她抓着身边的丫头,一会儿将她当做楚惊春嚎叫,一会儿又将她看成心意相许的林霁尘。丫头起先还温声宽慰着,后头也没了耐性。
丫头扶着她回了地字一号房,将她交到始终守候的江雄手里,便是面露难色。
“江公子,今日之事您也见着了,虽说姑娘在楼里一日,我理应照应一日。可是,我也只是个奴婢,生死前程都攥在掌柜的手里。现如今,姑娘受了太大的刺激,似乎已不大清醒,不如,您尽快带着姑娘离去。离了这地,或许还能好些。”
“我知道了。”江雄紧紧地拥着怀中的女子,外头发生什么都与他不相干,眼下,他亦只想带她走。
当下,江雄便叫丫头收敛了几件苏苏的衣裳,裹成包袱挂在后背,身前横抱着怀中女子,似团抱着一个小小的猫咪。
他抱着她一路向外走,些许议论全不在意。江雄行走江湖,一贯不将这些妇人之言放在眼里。
可他断然没有想到,将要走到后门时,怀中安顺乖巧,又似是痴傻的女子忽然一个激灵打挺。那力道极大,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江雄不察,只来得及扶她一把,不叫她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女子却是趁着这股力道站稳,而后猛地冲向前院大堂。
“轻白!”
苏苏站在两处的交界,猛地大喊一声。大堂众人齐齐朝她看来,包括楚惊春。
可她喊过这一声,仿佛也只得清醒这一瞬,一滴清泪滑过脸颊,她沉沉地闭上眼,身子直直地向后跌去。
幸而江雄身形迅猛,这才将人稳稳地接住。擡首时,本该与你众星捧月的女子四目相接。他直愣愣避开眼,以更大的力道抱着怀中女子离去。
上至马车,方才附在苏苏耳边低声道:“苏苏,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
大堂内,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将那形容潦草的女子同苏苏联系在一起。
“方才那是苏苏姑娘吗,怎么看着怪怪的?莫非是我看错了?”
“没错,定是苏苏姑娘。你瞧方才抱她的人,可不就是江雄,江雄是谁,他向来只寻苏苏姑娘一人。也不知怎的,苏苏姑娘这是疯了不成?”
这人“啧”了两声,感叹道:“看着像是不大清醒,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另一人揣度:“难道是疯病?”
春和楼说的是两位姑娘病了许久,看轻白姑娘这端似是已然痊愈,苏苏姑娘那般模样,大约真是得了疯病。
几人闻言,煞有介事地一道点头。转眼瞧见楚惊春已然迈步向楼上行去,随即将苏苏疯癫一事抛诸脑后。
楚惊春略略提着裙摆,上至楼上。路过林霁尘身侧时,照常福了福身,道一声“林公子”算作见礼。
林霁尘僵硬在原地,刹那间,恨不得飞身而逃。偏又太多双眼睛齐刷刷望着这里,他只得扯着嘴角,还一声“轻白姑娘好”。
楚惊春也不多做停留,甚至目光未曾打林霁尘身上转过,径自回了房,得见烟兰张圆了嘴巴瞪圆了眼睛。
烟兰上前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摸了摸她的手心,确信她微凉的手中隐隐透着些人的温热,才全然松下一口气。
“姑娘,您真的还活着,您是怎么活下来的?”烟兰道,“昨夜那场大火来得那么突然,奴婢吓了一跳,发现的时候甚至来不及救您。”
楚惊春想起昨夜,大火起的太过突然,亦是怪不得苏苏。
说起来,倒有些怪她自己倒霉。这霉运砸在脑袋里,躲都躲不过。
楚惊春伸手摸了摸茶壶,想自个倒杯茶喝,触手冰冷。
道:“烟兰,茶凉t了。”
“奴婢这就叫人去换。”烟兰赶忙道,随后叫了丫头进门,“快些换壶热茶来,姑娘等着用呢!”
烟兰自然不能说,知晓内情的人们都以为她死了,哪还会惦记着天字十二号房内的茶水要及时更换?
热茶很快送来,烟兰倒好送到楚惊春手中,楚惊春趁着热息抿了一口,这才悠悠道:“且等等吧,掌柜的来了,省得说两回。”
掌柜的原是亲自与姜大人禀话,需得来下一步的指令,因而来得迟些。
略半个时辰,云娘匆匆赶来,问着与烟兰一样的问题。
云娘死死地瞧着面前安然端坐的女子,恨不得穿透她的皮肉,瞧见她的骨头长得什么模样,心眼有几个窟窿。
那么一场大火,她居然还活着?!
既是她还活着,大火中死去的又是谁?
楚惊春目光打两人身上转过,又侧耳听着隔壁房间极其微弱的动静,并不做掩饰。
直接道:“阿涧救了我。”
昨夜大火突如其来,她躺在床上,分毫动弹不得。起初,楚惊春还能屏住呼吸,免于被烧死前先一步呛死。可眼见着火苗烧到帷幔,浓烈的热息包裹着身子开始发烫,她确实嗅见了死亡的味道。
阿涧便是那时,朝她跑来。
少年郎将火光甩在身后,满目焦急,只奔她而来。
他抱起她向侧门走去,途中一根不算粗壮的横梁砸下,砸到阿涧的脊背。砸的他单腿跪在地上,怀中紧抱的她却是分毫不损。
楚惊春无力环抱住他的脖颈,叫他不觉得怀中人那么沉坠。
只在他抱着他冲出那间火房,无力再抱着她,转而背着她时,在他背上轻声说了句:“谢谢你阿涧。”
今夜,他救她一命。
阿涧微微有些喘息:“是姑娘先救了我,我为姑娘做什么都是应当。”
思绪回转,云娘惊讶之余,迅速道:“阿涧?他怎么会在那儿?”
楚惊春又抿一口茶,目光慵懒地瞧向云娘,她眼中没有一丝笑意,偏又叫云娘觉得无比讽刺。
几乎是下意识,云娘脱口而出:“是你叫他去的?不对,是你叫他一直跟着。”
说着,云娘自个便是一股戾气升腾而起:“轻白,你可知昨夜要你见的人是谁,你竟敢私自安排阿涧一路跟着,你坏了主子的事,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楚惊春瞥她一眼,懒声道:“阿涧自然没有一路跟着,他是在长街寻着我,才一路跟随。”
“掌柜的,我想报仇,是以该怎么做我很清楚。”
云娘一口气卡在喉间,当真是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偏又不得吱声。
一旁烟兰见状,遂接着小心问道:“姑娘,那您昨夜是歇在张老爷的院子了?”
阿涧一直住在那里,且阿涧太久不回春和楼,以至于叫她们都忘了,楚惊春一直有别的去处。且她还有一个对她忠心不二的阿涧,亦算不得孤身一人。
楚惊春淡淡“嗯”一声,算是回应。
云娘脸色依是不好:“你既是活着,怎的不知捎个信回来,害得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叫您失望了。”楚惊春没有迂回。
“轻白!”云娘喝道。
云娘确然有几分喜悦,看不惯的人于这世上消失,自然是一桩喜事。可是因此坏了主子的大计,她亦是担忧。
云娘素知楚惊春的性情,惯常说话不留余地,恨不得将人戳死。暗自深吸一口气,这才提了正事。
“轻白,你既是好端端回来了,打后门悄悄进来就是。你自正门入,叫来往的客人全都瞧见了你的面容,往后,你这张脸还有什么用处?”
“掌柜的不妨先告诉我,昨夜我见的那人是谁?是三皇子,四皇子,还是太子殿下?”
楚惊春说话间,特意顿了一顿,因而也将云娘神情的细微转变看得清晰。
她顾自扬唇极浅地笑了笑:“原是太子殿下,姜大人野心真是不小。”
云娘蓦地攥紧手中帕子,赫然起身。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连脸色都竭力克制,不叫人发现端倪。然而饶是如此,仍旧叫她猜的一清二楚。
云娘自是不认:“哪来的太子殿下?轻白,你真当你有这么大的脸?日后叫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就是,若是你想报仇,乖乖听话就是。”
云娘原以为,楚惊春至多猜出叫她色/诱的乃是要紧的人物,却不想她一开口,直接就锁定在三人之间。
亦是她将楚惊春看得太轻,低估了她。
楚惊春无意叫云娘承认,只抚着茶盏的檐口,悠悠道:“世人不知轻白,我死了,没得几日人们就会忘记。今日叫人瞧见我好端端在这春和楼,往后死了,也不至于悄无声息。”
“你这是怪我们没有救你?”云娘依旧冷着脸,“那时只有烟兰一人,她如何救你?不说是她,当时林公子也在场,你不妨好好反省自个,是不是不晓得如何做人?”
这事,今日清晨阿涧倒是与她说过,说了还不忘替林霁尘解释一句:“姑娘,那时林公子身旁还站着两位小姐,或许是不大方便。”
不过眼下,楚惊春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只道:“事已至此,还请掌柜的知会姜大人一声,看看这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云娘自鼻端哼出一口气,白她一眼:“你闹得这样人尽皆知,那贵人可是再瞧不上你。”
贵人们喜欢的笼中雀,那都是只许一人赏玩。瞧得人多了,平白就染了脏污,跌了身价。
楚惊春无谓地回望她:“掌柜的又能做主了?”
闻言,云娘咬住牙,几乎要气得五脏六腑都炸开来。她诚然是做不得主,因而纵是七窍生烟,也不过是甩袖离去。
烟兰踟蹰了下,亦是随着一道离去。
话早已说开,也无需担心楚惊春会逃离,这门口特意留着看守她的小厮都没了必要。
楚惊春饮了半盏茶,细细听着隔壁的动静。那人应是原本站在墙边,细细听着这头的动静。待云娘同烟兰离去后,他往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终又折回,而后坐下。
顿了会儿,楚惊春起身缓缓走向那面与十一号房隔开的墙。称谓脱口前在喉间转了转,到底是改了口。
她擡手敲了敲墙面,道:“阁下隔着一面墙怕是听不真切,有什么话,不妨直接来问我。”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下定决心,拉开隔壁房门,向着她的房中走来。
来人一袭白衣,锦绣云纹在光影下,衬得来人愈如谪仙一般。
“林公子。”楚惊春启口,没装出那份惊讶。反而满是坦荡的模样,直直地望着他,“公子穿这身衣裳,真好看。”
衬得人那样洁净,脱俗。
林霁尘进门来,反手将门阖上,却又不敢上前一步,不敢回望。听得楚惊春这样说,他愈发觉得讽刺。
昨夜在长街相遇,他便是这样一身白衣。可他身着她喜爱的白,却冷眼看她深陷大火,走向死亡。这一身白,好似成了人逝世后的缟素麻衣。
林霁尘僵了片刻,双手蓦地向前一环,躬身道:“昨夜之事,是在下对不住姑娘。在下……”
林霁尘自觉,他诚然可以有诸多理由,都不该大过人命。这理由到了嘴边,怎么想都觉得只是借口?
楚惊春却是无谓,顺口接过他的话:“公子身不由己,我明白。”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林霁尘仓促擡头。
他没有出手搭救一位女子,没有人会怪他,只因那女子不过是个清倌儿。他若是救了,才跌了份儿。可他不是因此,不是。
楚惊春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说出个缘由来。林霁尘沉寂许久,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楚惊春遂又道:“林公子,不论为何,我都不会怪你,公子也不必觉得负担。曾经我勉强算是帮过公子一回,公子教阿涧武艺,如今阿涧救下我,公子也算彻底还了我,咱们两清。”
“不!”林霁尘急促开口,又是踟蹰,“轻白姑娘,是我小人。我犹豫过,还是舍弃。”
楚惊春无谓地笑了笑:“我又不是公子的谁,说什么舍弃不舍弃的,公子宽心吧。况且,我不是还活着。”
林霁尘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是真的璀璨闪光,真的没放在心上。
林霁尘满心满肺的堵塞淤积,他无法告诉她,昨夜他站在外面,因为不得前进一步,心底将自己凌迟了千万次。而当她说起她毫不介意,他居然恨不得她甩他两个巴掌。
是啊,眼前的轻白姑娘与他从未有过什么,发过善心,也求过回t报。理解他出身于官宦人家,更不曾与他有过任何指望。
她是她,他是他。
林霁尘只觉心口闷得发慌,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是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楚惊春回以微笑:“阿涧与我说过,我在房内也听见了些,两位小姐身份贵重,你若是出手救我,便不单是你一人之错,恐要连累了你们整个家族的名声。”
林霁尘蓦地一惊:“你那时醒着?”
“醒了会儿,没敢睁眼。”
公主在上,她一个小小的清倌儿,如何应对?
楚惊春道:“幸亏公子及时出现,否则我真要一动不动被人揭了面纱,不知要怎么同掌柜的交代。”
“我……”林霁尘嘴角微抽,“也不算什么。”
林霁尘深吸一口气,继而道:“昨夜之事,终归算我对不住你,日后你若有别的需要,尽管开口。”
楚惊春忍不住扬唇,笑得愈发明媚:“公子这话,怎么同当初那王公子一般?”
林霁尘闻言,愈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妨楚惊春接着道:“我倒真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我想知道,是谁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