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十三夜 > 第044章 第三夜 12

第044章 第三夜 12(2/2)

目录

闻奚忽然说:“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我试过啊,”温时以无奈苦笑,“但很显然,这些污染物并不亲近我,或者说,信任我。”

闻奚:“你在指控我?”

温时以微微一笑:“探讨。”

闻奚往床上一躺,手枕在脑袋后,开始哼起一些不着调的歌曲。他想起早早给自己的那几张音乐碟片,决定下一次把这些录入耳机。

细密的钝痛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株微小的植物在玻璃箱内变得茂盛,简直像把它自己连根带泥拔了出来,露出土壤下的大部分躯体。触手在尖端分裂成几乎透明的细线,通过耳蜗进入闻奚的脑部神经。

尽管已经发生过三次,闻奚还是不习惯——尤其是这一回,像脑浆被泡在一盆高度浓缩的薄荷水中,又痒又痛,却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周围的仪器和身体一样在爆鸣。

“放松!”温时以朝他喊道,“不要抵抗,让它经过你。慢一点也没关系。”

闻奚闭上眼睛。

漆黑的脑海却闪现着回忆,是那些很久以前的、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事。

温时以盯着颤动的仪器,眉头紧皱。他调整着接触参数,低声引导:“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场雨,你站在暴雨中,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了……它在经过你,但它一定给你留下了什么。你要找出它的痕迹,对,就是在你觉得痛苦的地方。”

温时以的视线没有从触控板上挪开。

因为他发现接触参数开始失控般飙升——他无法限制这棵植物的触手进入闻奚脑部神经的程度。但闻奚的状态还算平稳,并没有被它吞噬。

“它在找什么?”温时以注视着突然停下的数值,“它好像碰到了一堵墙,那就是它在找的东西。闻奚,你不愿意和它分享这些记忆,对吗?你在害怕什么?”

十几秒后,随着闻奚放平的呼吸,温时以终于在大屏幕上看见了画面。

那是一片荒凉的夜色,足以与死亡媲美的寂静。

一具庞大的鲸骨在陆地上已被风干。随着细密的咀嚼,一只深红的眼睛出现在鲸骨腹部。一团蠕动的身躯掰开骨骼,碾碎了地上的枪。

更近一些的地面则铺满污血,新鲜的血滴落入其中,结为沙砾的一部分。天地摇晃晕眩,视野时而模糊。

忽然,视角开始闪动,跳跃,画面变得不连贯。

再次停止时,浪潮般的触手从头顶经过,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属利齿。粘黏的骨屑是深色的,上下咬合的声音比金属剐蹭更刺耳,重重叠叠。哪怕只有静谧的画面,强烈的压迫感也让人感到极为不适。

面对人类根本无法战胜的生物,剩下的只有恐惧。

然而下一刻,狂风骤起。深重的乌云被刀光撕开,一缕月光倾泻而下。

月色落在短刀的锋刃,白亮得惊人。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楚视野是如何从碎石堆蹿到上方,以俯视的角度猛扑向那团黏腻恶心的污染物的。

只有刀光划开了夜色。

这时,温时以才反应过来,这是闻奚的记忆。

活生生的,血淋淋的。才会那么真实。

紧接着,污染生物碎成了数块残肢,血肉包裹着细长的金属骨架,没入沙尘。污血贴着刀尖滑落,在秽暗的血泊中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一枚红色的金属圆片落入其中,被污血覆盖。

月色流经它的表面,很快又消失了。

黑云再次带来长夜。

原野静谧荒凉,只有被风干的鲸骨。

窸窣的黑影若隐若现。

这是一段无限循环的记忆。

“这是记忆墙……?”温时以看着紧闭双眼的青年,轻声喟叹,“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

几个小时后,闻奚拖着懒散的脚步往回走,脑子里缓慢琢磨着温时以的话。

“记忆墙”大概是一种思维入侵阻断,拥有者要么经历过极大的痛苦,天然将自己与过去隔绝,要么则以非常人的意志力精心训练过自己的思维。任何外来的接触都无法穿过“记忆墙”。

他们一共尝试了三个玻璃箱的接触,除了第一次的生物神经接触到闻奚的“记忆墙”之外,另外两次都是植物类污染物的记忆画面,包括它们在地底暗无天日的生长和玻璃箱中的培养过程。

这远远超出了温时以的预期,实验的脚步还可以加快。

温时以告诉闻奚,虽然他自己的“记忆墙”的确可以阻挡神经接触时的记忆分享,但由于他们都不清楚缘由,还是谨慎为上。

他建议闻奚做一些额外训练,比如利用思维迷宫的方式建立记忆库,在面对更为强大的污染物神经接触时才能有所抵抗。

这对闻奚来说,倒是很新鲜的发现。毕竟在未来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存在科学家了。

或者,他认识的都已经死了。

闻奚收拢略微浮肿的手指,踩上深灰的石阶时,正好看见陆见深靠在门边。

那人听见脚步声时才睁眼,眸如暮星,难得问:“你去哪里了?”

闻奚笑意盈盈:“我也去和人切磋了。”

话音未落,他朝陆见深勾勾手指,颇为挑衅:“试试?”

闻奚的身影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从陆见深眼前骤然消失。周遭静默如长夜,连灰尘的起伏都显得吵闹。

在下一次尘埃飘散之前,陆见深微微擡眼,闪身错过了突如其来的刀风。无影无形,消失和出现同样没有踪迹。

“……闻奚?”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

陆见深闭上眼,听觉循着细微的风动向外延伸。在触碰到某一个点时,刀风骤然而起。与上回不同,这次的寒意铺天盖地,仿若来自四面八方,闭无可闭。

他侧身数次,终于在节节败退中寻找到与众不同的那片风声——

匕首格挡的一瞬间,闻奚的身影如同一道银光,令他猛地睁眼。

入目是一张得意的笑脸。

闻奚的刀尖抵住他的喉咙,两根碎发飘落其上。

“这招叫,破夜。”闻奚不紧不慢地靠近他,刀却没有松开。

陆见深的姿态没有任何警惕,反而有些好奇:“破夜?”

闻奚的眼睛凑近他,观察着浓密的睫毛,也难得耐心:“你不会吗?我可以教你啊。作为你教我左手刀的回报。”

在漫长的凝视中,有那么一瞬间,陆见深从闻奚的眼中看到了掺混着悲伤的希冀。那一点微弱的欢喜如同沙漠忽现绿洲,珍贵得让人不忍抹去。

于是陆见深微微垂眸,低声说:“好。”

逼近的刀尖忽然松懈,调整成亲和的姿态。

-

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闻奚一行人都留在沙舟基地稍作整休。

以塔莎为首的新任基地管理小组对沙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变革,除了重新按劳动分工规划区域之外,还全票通过了科学区的人工胚胎池计划,以及对周围的污染物状况进行了重新摸底。

一切充满生机与希望。

大街小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城主选任典礼的那一天,新气象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笑容。

这是沙舟基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典礼。期间,来自黎明组部的两支队伍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闻奚走在夹道喧嚷的人群中,耳边是其他人在讨论此处丰富的资源与奢侈的生活。

“这日子也真让人羡慕,”张传雨走到闻奚身旁,捏着一颗剔透完美的荔枝味葡萄,“你说是吧?”

闻奚说:“你可以留下来。”

张传雨状若认真地思考数秒,遗憾感慨:“哎,要不是为了我那几台大家伙,谁不想呢。它们一直跟我这么多年……称得上出生入死。换做是你,也舍不得自己的同伴吧?”

闻奚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忽然停下脚步,视线朝周围扫去。

“谁和他是同伴了?”早早嚼着一颗蜗牛鼻涕糖,含混不清地怼道。她一蹦一跳地经过他们,又激动地转过头:“快看,那个集装箱全是能源块!快快,南枝,李昂,拿几个背包来装一些!”

闻奚目送他们往前蹿,然后避开了张传雨搭肩的动作。

“发现了吗,你和他们的共同点,”张传雨微微一笑,“都把‘同伴’看成一个很重的承诺。”

闻奚双手插兜,挑眉道:“我可没有说。”

张传雨意味深长地低笑:“说实话,那天我看到是你们七队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真的很绝望。我想,我们大概率要搭在那儿了。没想到,你们还挺出乎意料的。尤其是你。”

“想多了,本来也没打算救你。”闻奚毫不避讳。

张传雨也不介意,反倒开怀一笑,从路边的托盘顺过一杯白兰地:“有时候不得不感谢命运的安排。”

闻奚懒得听他胡诌,往前走去。

张传雨在原地一口喝尽,抹去嘴角的酒渍。侧眸时,一个身影恰好顿足。长卷发的女人冷漠疏懒,淡淡一瞥。

“夏蒙蒙,”张传雨朝她露出笑容,“之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的问题。我答应你,一定会帮你找到你女儿的下落。”

夏蒙蒙的眼神略表怀疑。

张传雨拎起一瓶威士忌朝她扬了扬:“走,一起喝一杯?”

……

酒过三巡,典礼现场的人醉了一大半。闻奚顶着尚且残余清醒的神智先去找温时以,实验出乎意料得顺利。

温时以停在记录仪前,望着区间稳定的数值波动。他有些不敢相信:“你才训练了几天,竟然这么快就能蒙骗过外来入侵……你刚才,把记忆迷宫想象成什么了?”

闻奚揉了揉手腕,答道:“一颗植物的种子。”

“……种子?”

“对啊。”

记忆可以像一颗种子,藏在看不见的地下。它可以忽然生长成厚重缠绕的水草,也可以是参天大树,将神经入侵圈起来,一点一点吞噬掉。等到无用时,再收缩回种子的模样。

良久,温时以才笑了:“……是我担心多余了,难怪。”

闻奚扭动脖颈,感觉醉意尚未完全散去。

“我还会继续研究这些携带污染基因的植物,找出它们存在稳定性的关键原因,”温时以将一个微型u盘交给闻奚,“这里面是目前与共感有关的所有资料,请务必仔细阅读。”

温时以的实验区还在规划中,能用来模拟共感的植株屈指可数。

“你也体验过了,真正的动物类共感完全不一样,甚至会对你的神经细胞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一个成熟复杂的思维迷宫对任何共感都有防御力。你需要不断锻炼它的有效性,尽量代替‘记忆墙’,才能在共感中保护你自己。”

闻奚说:“你怎么知道它一定有效?”

温时以摇摇头,目光温和:“我不知道。闻奚,我的精神状态崩溃过一次,我知道自己做不到了。但你还有希望,说不定你有机会找到污染物存在的原因和目的。”

从实验区出来后,闻奚去了一趟D区。

那个转角处的小破理发店难得挂出写着“营业中”的小黑板。大门半掩着,他刚踏上台阶就听见有人说话。

老马的声音沙哑:“我在森流之城也见过这件东西。既然是你的,那就收好吧。”

“……谢谢。”是陆见深的声音。

借着昏暗的光线,闻奚看见陆见深轻轻收拢手指。那人就站在明暗交界处,睫羽微动,眸色沉默黯然。

老马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瞥,哼道:“来了?”

闻奚径直推门而入,朝陆见深扬眉,话却是回答老马:“是啊。”

老马从小抽屉里搜罗一翻,拿出一只丝绒盒子。红色的小圆片被擦拭得非常干净。

“已经做好了,妥善保管。”

闻奚将冰凉的耳机放回右耳,当着陆见深的面确认道:“那现在就可以实时通讯了?”

老马看了他一眼:“鉴于‘定位猎杀’一直存在,你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闻奚懒洋洋地说:“那我出了这个门再试。”

老马神情复杂:“阿努比斯线只是让它拥有通讯功能,但具体的连接需要同频信号。深域消失后,它就没办法运作了。”

闻奚一顿,眸色骤冷:“……你耍我?”

手指捏住匕首的同时,老马阴沉地哼道:“万一哪天深域系统又上线了呢。你们不是也在找它吗?”

老马侧过身,仅有的一只浑浊眼珠从闻奚挪到陆见深,稍作停顿后,冷漠苍老的声音从喉头钻出:“关店,送客。”

一颗新的人头模型在他身后的镜子前,黑色的长发如瀑,覆了一桌。

破烂理发店的门“吱呀”一声,在闻奚身后紧紧闭合。

陆见深在台阶下回过身,等着闻奚。

“你是因为通讯功能剪掉头发的?”他问。

闻奚抛出耳机,又稳稳接住:“对啊。我还以为那臭老头的意思是,只要加上这个功能,我就可以和耳机里的那个声音通话了。这老不死的居然玩文字游戏,他还说我精神状态不好,都是想象——”

闻奚的语气平缓,并不烦躁,只是有些懊恼。

他停顿了两秒,反过来问陆见深:“你是不是也觉得,耳机里的声音只不过是我的臆想?”

陆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见过。”

“那也有可能是录音啊,”闻奚扯扯嘴角,反过来帮他梳理,“比如我和现实中的人说话,留下了声音。”

陆见深注视着他:“那个人的声音,为什么和我一样?”

闻奚散漫地眨眼,笑容一如往常:“这个世上有许多巧合,可能你就是碰巧和他有一些共同点。也可能,那个人就是你。”

半真半假的语气完全分辨不出一点不对劲。

陆见深却问:“那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见过?”

闻奚凑近他,像动物一样吸吸鼻子,忽然笑了:“很久以前,或者很久以后。”

陆见深敛起眸色:“我是认真在问。”

闻奚歪头看他:“我也是认真的呀。怎么,你不信我?”

闻奚的手指温热,顺着衣服侧缝扒到陆见深的手背。陆见深的手微微握拳,还是很冷。

闻奚的食指微曲,指节撬开了陆见深的手指,一颗冰凉的物体落进闻奚掌心。

他也不在乎陆见深的回答,问道:“你找那个臭老头干什么,他也给你什么好处?”

闻奚打开掌心,一枚花瓣状的粉色晶体进入视线。

他一愣。

这个形状……

闻奚晃了晃手腕,粉色的水晶和细绳上拴着的蓝色晶体有一模一样的弧度。

“这到底是什么?”闻奚有些惊奇,“看不出来啊,你竟然有珠宝收集癖?”

陆见深拿过水晶,解开闻奚腕上的细绳,将它也挂了上去。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只是替她收好。”陆见深低声道。

闻奚一把抢过绳子,套回自己手腕:“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先帮你保管一下咯。”

他们刚好经过一处银白色的教堂废墟,几个本地艺术家拎着染料穿梭在断壁残垣间,企图留下彩色的印记。仅剩的一扇落地玻璃镶嵌在灰白墙面中,它伫立在高处,顶端留着半个十字架。

塔莎说过,要保留几个内战中的废墟,以警醒后人。看来这里也是其中一处。

陆见深正要说什么,却听闻奚忽然道:“不用谢,我也送你个礼物吧。”

只见闻奚动作利索地爬上废墟最高处,顺便从吹口哨的艺术家们那儿薅到一瓶酒和一些颜料。

他将一桶红色的油漆从十字架浇下,铺满了整面玻璃。然后一跃而下,拎着刷子涂开了金色。

狂欢的人群聚集在下方,时不时爆发出欢呼。

陆见深站在废墟边缘,注视着闻奚的背影。

良久,一个脚步停在他身畔。

温时以推了一下眼镜,将一个木盒子交给陆见深。

里面是一块硬盘,装着来自羽蛇基地最后的传输——深域主脑的复制程序。以及一本笔记。

“屏蔽器的设计图我已经转交给塔莎了,她同意把深域备份程序提供给你们。沙舟基地的科技水平远不如雨泽,暂时无法启动深域。但你们可以试试,祝你们成功。笔记中是最近的污染物记录,麻烦转交给阿琳娜。”

“噢,对了,”临走前,温时以轻描淡写地补充,“记得让商决那家伙少喝点酒。”

陆见深单手拿着那枚木盒子,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处喊他。

闻奚朝他挥舞着喝空的酒瓶,废墟高处的墙面上留下了一片灿烂的金色花海。颜料尚未冷却,浓墨流光,明亮得像是闻奚的眼眸。

“陆见深,这是给你的!”闻奚张开双臂,确保他看见了那一墙亮晶晶的花朵。

然后闻奚跳下残破的窗台,顺着灰白的石块一直跳到陆见深面前,然后朝他扑去。

木盒子落在陆见深脚边。

浓烈的酒气却没有让他皱眉。

闻奚攀住他的肩膀,眼睛半醉半醒:“你喜欢吗?”

陆见深似乎怔在原地。

闻奚企图捏他的脸:“你说话啊,还有别人给你画过吗?”

那个冰雪般的声音低道:“从未。”

“你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闻奚又问了一次。

“……喜欢。”

闻奚双指戳着他的脸,咧开嘴凑上来:“那你笑一下。”

闻奚的眼眸醉意朦胧,连笑意也蒙着一层氤氲水汽。

微翘的眼尾,起伏的呼吸。

与那天那个错误的亲吻发生时,一模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陆见深侧过头,避开了他的唇。他感觉闻奚顺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于是半抱住闻奚的手臂收紧了几分,以防软成一滩的醉鬼滑倒。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