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2/2)
在和蒋晟这帮纨绔子弟厮混一阵后,我从他们那里听了不少关于贵族子弟的八卦,从他们口中知晓,博阳侯世子云峥其人,虽天生出身高贵,但不沾染丝毫纨绔习气,自幼认真习武,傲骨铮铮。
云世子心高气傲,但非空有心气。因一次骑射时未比过宣威将军的儿子,落败的云世子便在府中昼夜不停地勤练弓箭,将双手磨出血来也不停歇,直将自己逼练成了景朝年轻一辈中的骑射第一。
且云峥只是傲些,品行端正无暇。一次有权贵子弟在京中街头醉酒闹事,旁人不敢管时,是恰好经过的云峥,出手将那些人好生教训了一通。因而不仅在上层勋贵眼里,云峥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普通民众心中,云峥云世子也有较好的名声。
在提到蒋晟这些人时,世人多会摇头叹说纨绔膏粱,而若提到云峥,则都是称赞,赞其有博阳侯府先祖之风。
这样好名声的人,如何能与我有所粘连呢。我自然理解云峥此刻对我的无视,就算不为名声着想,那夜春醪亭酒肆外,我说话那般不客气,叫他下不来台,他也应再不想搭理我了。
就互相不理睬,只当此前从未见过,席上蒋晟殷勤招待云峥时,我便与身边的人饮酒闲聊。
我身边坐着的,是翰林学士家的公子文安仁。文公子幼时意外脑部受伤,导致心智有几分痴愚,无论如何苦学也学不进多少。文家人怜爱他,对他和蒋晟等人玩混到一起也不做过多干涉,毕竟其他圈子文公子也进不去,只要文公子能安康快活地度过一生就罢了。
不过虽是学识有限,但因学士家的家教,文公子腹中墨水还是要比蒋晟之流多得多的。他这会儿正在念他近来新作的几首诗给我听,也算给今日这所谓的文会点点题。
尽管那些诗作无甚文采,用词似“雪花一片片”,但朴拙过头也有种别样的有趣。我边听文公子念诗,边轻笑着颔首,见他说得嘴角发干,就亲手给他倒了盏酒,递到他唇边。
然而文公子还没能低头喝上一口酒,就被突然响起的“笃”的一声,吓得身子一颤,是对面的云峥忽将酒杯落砸在桌面上。
席上的欢声笑语骤然就静了下来,无人知云峥只是落杯时不慎动作大了些,还是他这会儿心情不佳就要发作。
毕竟这可是敢当街教训勋贵子弟的主儿,蒋晟在一怔后,忙堆笑给云峥续酒,并衔着点小心道:“世子可是嫌席上酒菜不够好?这是不知世子今日会来,要是知道世子来,我定将府内全部厨子都带上,用最好的食材招待世子。”
云峥淡淡说了几句“哪里”“客气”之类的话,神色亦淡淡的,似无不豫之意,好似方才就只是放下杯子时手略重了些。
蒋晟面色明显松了口气,又笑容满面地招呼众人尽情用宴。
席上众人如前饮酒笑语时,我身边的文公子轻轻地“呀”了一声,盯着衣裳上的酒渍出神。原是方才云峥那一吓,令我端着的杯中酒略泼溅了些在文公子的衣裳上。
文公子虽年纪十六七,只比我小两三岁,但心智上就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我看他,有些似看同样心智有缺的绿璃,见状就从自己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了文公子,予他擦拭酒渍。
文公子彬彬有礼地向我道谢后伸手,手还未碰到帕子边缘,云峥冷淡的嗓音就忽在对面响起道:“谢夫人在外宴饮,谢侍郎不过问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我虽是含笑看着云峥,但话中带着刺地道:“谢侍郎都不管的事,云世子何必操心呢。”
除单纯的文公子外,席上众人都听得出我这话语气不善,悄悄瞅看云峥。云峥面色微冷,眸光沉凝不动地定在我面上,眸底墨色晦暗不明。
蒋晟看气氛不对,就要说两句打圆场时,还没张口,云峥云世子就已擡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径起身离席。
蒋晟追着送了下离去的云世子,转回亭中来时笑对我道:“夫人莫怪,云世子就这般直脾气,我们有时见他,都有点发怵呢。”
云峥当然是看不惯我的做派的。我从前听蒋晟等聊说过,说云峥是高门子弟里的异类,从不往风月场里走的,就是外出赴宴,主家派歌舞姬侍奉,他也全都推辞。这样的人,原该在春醪亭时就不理会我,那夜云峥会被我招惹,大抵是因他本就有些喝醉了,神志不清吧。
未再就此说什么,我仍与蒋晟、文安仁等饮酒笑谈。我以为这次兰渚亭文会见到云峥,仅是一次巧合,以后我与云峥不会再相见,谁知没过几日,我又见到了云峥,我总能见到云峥。
我与张公子逛夜市看花灯时,一擡头,见酒楼二楼,云世子正倚窗把盏,灯月下,锦衣玉冠,清贵不凡;
我与孙公子乘船游湖时,一艘比孙家画船华丽数倍的画舫忽从一旁掠过,舫上云世子淡淡一眼瞥来,云淡风轻;
我与赵公子在银楼看新样首饰时,云世子忽然走入,道他祖母过寿,需要贺礼,大手笔地将一众珠宝全都打包带走;
……
一次两次是巧合,这次数多了,就真是让人觉得见鬼了。这日我与文公子在京外芳菲原游玩,在一株花树下铺着毡席坐吃茶点时,又见云公子似是骑马经过,高头大马,玉鞍锦鞯,角弓羽箭,左右扈从牵犬架鹰。
大白天的,阳光灿烂,却像是阴魂不散。
我终是受不了了,让绿璃去请云峥来一块用些茶点。绿璃过去后,云峥的马停了,但他人却在马上屹立不动,身形如山。
不一会儿,绿璃回来了。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云世子不愿过来?”
“也不是”,绿璃道,“云世子说,若是小姐亲自去请,他就勉为其难地过来喝茶。”
还勉为其难!
我瞅着不远处马上的挺拔人影,想再巧合也没这么巧的,云峥近来总在我视线里神出鬼没,怕是因记恨着我在春醪亭和兰渚亭呛了他两次的事,所以没事就来给我眼睛添堵。
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云峥不再这般阴魂不散,我还是和他将话说开,将他心结解了的好。大不了和他说两句软话嘛,云世子这样的人,应是很好哄的。
遂从树下起身,我提溜着扇子走至云峥马前,边举起扇子遮在眼前挡阳,边仰首唤云峥道:“云世子。”
马上,云峥下颌向上微擡,端抵是个矜持倨傲,声亦透着疏离的冷淡,“谢夫人。”
“世子来我这儿喝杯茶吧,今天日头烈,世子用茶歇歇再去打猎”,我朝云峥一笑道,“我为世子点茶一杯,世子可不要推辞啊。”
因我“盛情相邀”,云世子“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下了马,与我走至浓荫树下。
文公子人虽有几分痴,但因家教,礼数是很好的,向云世子拱手行礼后,将我对面的座位让给了云峥,自己坐在一侧、我的身旁。
我让绿璃用釜烧水,自己边碾着茶饼边含笑对云峥道:“说来世子莫笑话,我这人一喝起酒来,就容易胡言乱语,前两次与世子言语不合,都是因为贪杯,心中并无他意,世子宽宏大量,今日饮了我的茶,就将前事都放下吧。”
我是想与云峥和解并此后再无干连,但说着时看云峥面上神色,却看不出什么来,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与我两清,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云峥沉默时,文公子在旁热情说道:“云世子,这茶你定要喝,谢夫人的茶,又好喝又好看。”说罢又叹道:“要是能天天喝到谢夫人煮的茶就好了。”
云峥声音冷冷的,“难道如今这般同饮同坐、同行同游,文公子还不足吗?!”
文公子摇头道:“不足不足,要是能天天见到谢夫人才好呢。”又惋惜道:“但我母亲说,只有夫妻才会天天相见的,旁人都不行。”
说着似乎灵光一现,文公子双眸一亮,一拳砸向掌心,“对了,我和谢夫人结为夫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天天见面、天天喝茶了!”
文公子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我,兴致勃勃地问道:“谢夫人,我们成亲好不好?”
我知文公子只是“童言无忌”,抿着笑,顺着同文公子开玩笑道:“这事我说了不算,得文公子的双亲点头才行。”
文公子自觉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就点点头道:“那我今日回家后,就问问父亲母亲。”
我笑着时,瞥眼见云峥面色如拢寒霜,想他原就厌我轻浮,此刻我和文公子这般言语,在他眼中,定然是轻佻放|荡,不堪入目的。
也未同云峥解释文公子只是孩童心性,反正今日这杯茶喝下后,我和云峥此后应就再无交集了。
用微沸的水冲点茶末,我拿茶筅击拂茶水时,听对面沉默许久的云峥忽然开口,不是对我,而是对文公子,语气冷刺如冬日冰凌,“文公子回府对令尊令堂这般言语,不怕令尊令堂气出病来吗?!”
文公子不解道:“为何呢?我母亲说,成亲就是和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既喜欢喝谢夫人的茶,喜欢听谢夫人讲话,那就应该是要和谢夫人成亲的,我和喜欢的女子成亲,我父亲母亲为何要生气呢?!”
云峥仍是冷哼,“莫说文公子那等荒唐话,就是今日同游之事,传到令尊令堂耳中,都是一场风波。”
文公子满脸天真烂漫,“这有什么呢,父亲母亲问起,我就说我喜欢谢夫人啊,因为喜欢和谢夫人一起玩,所以出来和谢夫人游山玩水、喝茶赏花。”
文公子真诚地反问云峥道:“世子不也喜欢谢夫人吗?若非如此,为何这会儿也坐在这里呢!”
我在一旁看云峥脸都快黑了,忙打圆场将话题岔开,将刚点好的茶端给云峥,浅笑着道:“世子请用茶。”
为显诚意,我所点茶花乃是一朵流云。云峥眸光略定在那朵飘逸的流云上,又擡眸看我,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接过茶杯。
我在云峥接茶时,含笑说道:“世子喝了我这杯茶后,就莫再与我计较了,世子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和我有任何牵涉,这杯茶后,我与世子就算两清,往后莫再相见了。”
浅浅的一杯茶,云峥却似喝了很久方才见底。他将杯子放下后起身就走,我站起身来,就算是依礼送他,未再往前半步,看着云峥上马后一挥马鞭,身影随着马蹄飞踏渐远。那马上的人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我视线中前,没有过一次回头。
云世子这下是与我两清了,往后我与他应不会再遇见了。我放松下来,坐回树荫下,继续和文公子、绿璃享用茶点,待日头没那么烈时,又与他们一起继续游山玩水。
至日将西斜,我与绿璃、文公子预备回程时,忽听见身后隐隐似有马蹄声,我回头看去,见是云峥云世子正从远处驰马而来。
因将天暮,我以为云峥也是在回京的路上,想他这回是真的恰好经过,想我已与他两清,应不相往来的,就回转过身,当没看见,继续和绿璃、文公子边走边闲聊笑语。
然而才说了几句,急踏的马蹄声已如惊雷震响在我身旁,骏马飞驰带起的疾风中,我似一片叶子,忽就身子一轻,被云峥掠到了他马上。
奔雷般的飞马疾驰声中,两边风景迅速向后退去,模糊如写意山水。尽管云峥一条手臂紧箍着我,但我仍是怕跌下马去,两手紧抓着他身前衣裳,惊惶地望着他道:“云……云世子,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不知道。”
“为什么要将我拽到马上?!”
“不知道。”
我本就惊惶,云峥这一句句“不知道”更叫我恐惧加深。一声声的“不知道”中,似为驱散心中迷茫焦躁,云峥用力地甩着马鞭,马越跑越快了,我惊恐交加,只觉云峥是不是突然发癔症了,大叫着问道:“云峥,你是不是疯了?!”
碎金流洒的暮光下,云峥载着我深红的夕阳深处奔去,清亮的嗓音似一声长啸,与暮归的林鸟一同飞扬在空中。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