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2/2)
她逃也似地跑到水房,不敢回头看貍奴碧绿透亮的眼。
而后几日,江稚梧照例一早去八角凉亭,许翎均未出现。
她便都是独自呆上一会儿,趁着雨霖舍里冷清无人,悄悄到成排竹子旁切断几根细长而青嫩的,抱回西苑去。
许翎虽未露面,刘管事却每日都往西苑儿来,给她送最近墨房时兴的水纹纸和墨柱子,用来给晏淮松写信寄情。
江稚梧趁刘管事来送东西,问:“许公子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刘管事眼睛弯弯眯着,如常是一副笑意,捋着胡子道:“少主没说什么,只让我往这送,姑娘是丞相之后,诗词文采自是不在话下。
“姑娘慢慢写,明日老奴来取。”
说罢甩着袖子走了。
“刘管事倒是个明白人,”妙槿把宣纸墨柱码好,朝江稚梧眨眼睛,“姑娘的诗文可是老爷亲自教导,不光读闺阁女子要读的女经女则,还读男子们才读的国策国论、兵法舆图,从前诗会,引经据典做文章,姑娘从来都是头筹。”
江稚梧低头浅笑,没把那些过往当做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何况她要写的也不是正道诗文,而是上不台面的相思信。
生宣在宽而平滑的桌面上铺陈开,两头用鹅花石镇着,墨浓浓化开一砚底,软弹的狼毫笔也已经润好。
江稚梧提笔,笔杆温凉不腻,正趁手。
她擡腕,屏却杂念,落笔,沉默写着。
默过的情诗,读过的话本,还有缠绵悱恻的戏台故事,她绞尽脑汁,只觉得要把虚情假意写得含情脉脉却比正正经经做文章还要费脑筋。
晏淮松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她不记得了。
晏淮松的眼睛可霍亮?须眉可乌浓?身量可高大?
她全然不记得了。
就连那条四爪龙纹的和田玉佩,在被许翎收走后,她也记不清上头的龙是怎样威风的姿势,可有怒目含珠?
她眼睫一颤,倒是想起了许翎从她手中拿走方佩时,昏黄的灯火照得他骨节分明的手。
她是未经人事的深闺女儿家,却不是傻子。
她读过话本,看过戏台,知道自己这无端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纸上字迹变得流畅。
行笔越来越顺快,她的眉心越来越扭结。
许鹤沉不是个好人。
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
他只要达成,他要达成的目的,至于过程是否血腥,是否公道,甚至是否值当,他并不考虑。
如果她开始还对许翎心存幻想,以为他只是独断了些,本质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江湖人,那现在,这些幻想彻底破了,成为被碾碎的墨汁。
她又回到了初入雨霖舍的样子,对他怕,畏,还多了许多的不理解。他们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相互利用而纠缠在一起。
她的示好他从未接受过。她的要求他也从未应允。她似乎没有什么好去祈求的。
只能顺应他,让他看到,事情在按他的要求走。
江稚梧长舒一口气,搁笔。
洋洋洒洒的一页纸,她一眼也不想多看,拎起来在风中随便晃了两下,摇干了水淋淋反光的墨迹,塞入信封,交予妙槿,独自到门外廊下去了。
外头的天气不好,明明才刚到酉时已经沉沉的像天黑,江稚梧从廊下门边抱出立着的细长竹条,坐在楣子上,摘下项间璎珞化成银光一闪,慢慢雕琢。
她用乱玉已经很顺手了,轻松便可将整条的竹子从中间破开。
修长笔直的竹子或被切成圆段,或被破成长条,她动作轻快,天上铅色墨云却浓重,压得她胸口发闷,等她把竹子全部分好,揉着脖子起身时,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落下。
凉凉的雨丝飘到她脸上,缩成颗颗细细的水球。
江稚梧抿着唇,看了会儿雨,隔日又到凉亭弄了更多细竹来。
送去的信不知回音,江稚梧不闻窗外,总之刘管事送纸来,她便写,写完就去侍弄竹子,或者找白娘聊天,练歌舞,日子过得如这一场绵延秋雨,平静乏味。
刘管事也日日准时,拿了信便交给许翎,许翎每次都会拆开来先看过才会让他送出去,不同于平日看信,刘管事发现,少主每次看江姑娘的信所用时间都格外的快,总是匆匆扫过一眼便封起来了。
这么快,少主看得清吗?
刘管事嘀咕,又赶紧打住,于心中指责自己怎么能编排少主。
他恭谨接过封好的信,出门看到外面漫长无边的秋雨,雨下打落一地的石榴花,想了想,折了回去,问:“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少主可要回府上去过?”
许翎正摊开一张生宣,撚着笔,仿佛没听到。
“少主?”
刘管事凑近了,又问一次。
“不回。”
许翎落笔t,沉吟道:“再过几日,灵淙他们就到京了。”
他们这回在南晋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段不明,花鸩到南晋后回信说,被擒的只有段不明,段不厌受了伤躲在外头,后来与他和灵淙碰上头,待修整好后、趁秦桑海与月氏缠斗不清时,三人一起潜进秦桑海在军中设的私牢,才把段不明救了出来。
一路流水的药灌下去,一步都没让段不明脚趾沾地,饶是如此,段不明现在还是起不得床行不得路,每日由段不厌背着。
许翎道:“中秋就一起在雨霖舍过吧。”
刘管事应下。
许翎又补道:“不用准备段不厌的。”
刘管事一怔,默默又应下。
许翎撩起薄薄一层的眼皮,看他,“有不妥?”
刘管事立刻摇头,找补道:“那老奴择日回府,置办些秋日的衣物,估摸着雨后就要寒了。”
他手中捏着信,提了一嘴:“可要给江姑娘那头也置办些?”
夏日里那些裙衫这些天穿已经嫌薄了,这几日他去取信,都看江姑娘身子外头还罩着拢袖褂子,来来回回那么几件,应当还是白娘给的,不怎么适合江姑娘的气韵。
许翎笔尖一停,默了片刻,垂眸继续写。
主子未答,刘管事也不敢走,尴尬在门口站着,分出余光数檐下的落雨。
第十六颗椭圆的水滴摔到地上时,他终于听到许翎淡漠的声线:
“你看着办就好。”
他收笔,走下台阶。
“告诉她,雨停之前,做好我要她做的事,待天晴了到凉亭去,我继续教她。”
他没有说否则。
那女子就算鼓足了勇气,也只会送他汗帕,给他包扎,捧着他的手帮他擦拭灯油。
违背他?
他料定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