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闻(2/2)
“小五妹妹要不要来点。”
他掰开剩余的半颗莲蓬,问江稚梧。
江稚梧摇头,这会儿就是什么珍馐放在她面前也是没心情吃的,她伸手折下一株残荷,嫩如粉藕的脸整个埋进去,反复深呼吸。
如此缓了片刻,她终于从花中拔出,转头问:“段不厌的腿断了?”
灵淙盘珠子的手微顿,点头,“是。”
江稚梧面庞白净,唇色也有些发白,浓淡相宜的眉轻轻蹙起,滚圆的瞳孔在无暇肌肤和深粉莲瓣间黑得惊心动魄,写着许多不解。
灵淙虽未看她,却仿佛洞悉她的疑问似的,轻轻开口:“我们四人中,单纯论比武的排名,贫僧为首,但若加上一个搏命的情形,段不厌才当属第一,不过对段不厌来说,比搏自己命更能让他不管不顾的,是搏段不明的命。”
江稚梧抿唇,明白段不厌定是不愿意为了自己的腿上拖累行程,一路忍着,但她疑虑不止这些,既然灵淙已经主动开口,她便继续问道:
“段不明此刻在澄心堂内,就算石大夫医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完全确保救下他性命,段不明九死一生,段不厌为何不陪在左右,反而火急火燎审问那可怜药师去了?”
灵淙:“他擅自行动,差点给主子闯下大祸,自然此刻要乖顺些。”
“江姑娘。”
灵淙忽然称呼江稚梧,平静而慈悲的双目与她对视,“姑娘觉得那药师可怜,心中同情吗?”
江稚梧没说话,心里是暗暗同意的。
她以为,药师是为主做事,大家立场不同,无所谓对错。药师伤了段不明,被雨霖舍取了性命也合乎情理,但是段不厌行事的残忍程度早已超过了一报还一报,和药师相比,段不厌才像那个凶戾无常的恶人。
“姑娘只看到了药师最可怜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他最可恨的时候。
“秦桑海让他盘问段不明,他便给段不明下致幻的毒药,施蛊虫,上钳烙,就算段不明此刻被救活了,这些对身体的损害也不可能完全恢复。
“可能江姑娘与段不明有过过节,对他不能生出怜悯,那姑娘可知道那药师是怎么搭上秦桑海的?
“他与南晋官员勾结,以蛊虫为威胁,强迫百姓献出家中女子入军营给士兵们消遣泄欲,这才巴结上秦桑海。但是此举致使多少女子殒命,姑娘可能想象?同为女子,可能感同身受?”
灵淙双手合十:“他残躯一条,总归要死的,若死前能让心怀有恨的人出出气,也算为自己赎了些罪孽。”
假和尚一通言论下来,江稚梧沉默思索了一会儿,这才理解了段不厌的所为。
她垂眼看着残荷出神。
雨霖舍的人都心狠,出手毒辣,为达目的冷酷到寡情。尤其许翎与段不厌。
她最多做到理解,却无法做到同路行之。
正默默想着,一株颜色尚还鲜艳的莲花出现在眼前。
灵淙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段不厌也不全是看起来的那么狠厉,至少姑娘恶心难耐时,他还知道让花鸩扶姑娘出去。
“佛法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①或许姑娘也该放下心中成见和戒备,再与之相处。”
江稚梧接过灵淙递来的莲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许翎所在的书房。
书案空着,密室内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萦绕鼻尖。
江稚梧见侧边小榻旁的方木几上立着一个胎白宝瓶,将手中莲花插了进去。
希望他们从逼仄闷滞的密室出来时,也能闻一闻莲香。
她如此想着,又悄然离开。
——
直到临近晌午,段不厌与许翎才从密室中出来。
段不厌着急去看段不明的情况,并未注意到书房中多了一株莲花,屏着一股气飞也似的走了。
许翎拿着一张书页大小的纸,上面零散记了些东西。
药师牙口皆碎,话是说不成了,不过耳朵倒还能听,能做些点头的简单反应,还是问出了不少关键的信息。
他撩袖,将纸上零散记下的东西复原成洋洋洒洒的一页,全是秦桑海在南晋这t些天的所为,和后头的打算。
大安与月氏开战不过月余,秦桑海却已经在南晋周边或强征或抢掠了不少钱财。
都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官兵趁打仗动乱抢掠钱物几乎已经成了一种默认的行径,不然也不会流传出想发财不当兵就当土匪这样的民间俗语。
但是秦桑海敛掠的钱财却早已超过了常规限度,南晋地界内的村寨他要抢,月氏地界的边缘部落他也抢,甚至还在军中开赌坊,公然带着当地官员赌钱,再以太尉的身份压着他们,让这些人不得不输给他。
但此事怪就怪在饶是如此,秦桑海所带的军队还是饷银不够,粮草不足,战马短缺,军需永远有窟窿要补。
军备不够,就打不赢仗,留再多钱财也无用,秦桑海还不至于全部贪到自己的肚子里。
那这些抢来的银子都去哪了?
许翎一时间没有想通。
他暂时放下了这个问题,转而针对秦桑海等淮王所送的战马一到便和月氏要最后一战的事部署开,他命刘管事找来南晋与东淮的舆图,正细细看着,却嗅到一股清甜的莲香。
许翎擡头,于屋内环视一周,正看到他平日里常憩的榻边插了一株莲花。
入秋后,多数莲花都败了,这一株虽还鲜艳,柔细花茎处也已经软塌塌得有些下垂。
他看了两道,垂下眼帘,还是盯着舆图,视线中却浮现出一个女子乖顺垂颈的模样,还有她不过一掌长的腰肢。
“我之前交给你的画轴,可查清楚了是怎么流出来的吗?”
许翎忽然问。
刘管事反应了片刻,忙道:“已经打听到江家抄家所得的财物,金银宝器全部收入国库,不值钱的书画赏给司空和廷尉官员,可能就是从司空或者廷尉那儿又留到了外头,具体是哪一头流出来的,老奴还在查。”
许翎颔首,又道:“也倒过去查查,这些画在被抄之前,可在市面上出现过,又是被谁买走的。”
他提笔,在舆图的要塞点上打了些标记,交给刘管事,刘管事一一应下,麻利去办了。
屋内只剩许翎一人,安静,寂静,写字的沙沙声都被放大了,清晰可闻。
许是这半天的折腾让人疲乏了,纸上的字总有些模糊不清,视力不好的人,听觉和嗅觉便会更加敏锐,他只觉得屋中安静得人心中发慌,莲香的浮动也突然尤为明显。
许翎用力眨了眨眼睛,棕绿的眸子浅淡,里头藏了一丝不易捕捉的波动。
他搁下笔,从屉中抽出一沓落款为淮王的信,朝西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