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山麓(2/2)
她这种人,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如他所料,巫染吸了吸通红的鼻尖,将燃尽的烟踩在脚底碾灭,像碾灭心里错露而不合时宜的情绪。只片刻,她已恢复如常,冷静安排:“一周后我就回京城,清明和祭日扫墓的事情交代给你,如果那时候你还在外边拉货,就让小幺代劳。还有,什么也不要和庄羽提起,特别是邓拙园,知道吗?”
“这是肯定。”李城颔首,“再怎么也不会和庄羽说,我们做这些事什么时候和她讲过?都是叫她打好她的球,其他别管。”
“嗯。”巫染挥散了自己身上的烟味,和李城去李家大院,也是上香烧纸。李叔李婶没白疼她,她现在确实带着李城挣大钱,只可惜儿子再风光,爸妈却也无福消受了。
回到李城的汽修厂,庄羽还没睡,穿着睡衣在院子里吹风。巫染只瞥了李城一眼,后者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姑娘肩头。
庄羽打完电话,朝两个人甜甜地笑。
“怎么了?”巫染捏捏她的鼻子问。
“刚才教练给我定下来了。”庄羽说,“之前一直犹豫是去新加坡还是马来呢。”
“……那去哪儿?”李城还有些紧张。
“去美国集训两年,从公开赛开打。”
一时语休,惟有满堂寂静。
夜风扫进院,川鄂海棠垂落檐头巷尾。
阵阵雪白花瓣流连,海棠无香,可无端生出清润淡悦,只一瞬,点拨了镇上乌云。
“美国……”李城失声,没反应过来。巫染却一个箭步上前,牢牢攀住她的双肩。
“庄羽,你看着我再说一遍,哪儿?”
“美国呀。”庄羽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口误了,再解释一遍,“教练说如果国外的公开赛打的好,还是有机会进国青队,他在西雅图的羽球俱乐部任教,让我去那儿。”
“不过,也不需要太着急了。”庄羽看他们神色迥异,“如果你们不想我去太远的地方,我就在省队打也可以,国内也……”
“去。”
巫染就说了这样一个字,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而是转身快步出院子。庄羽去追,李城拦她,“别去,让她一个人待会。”
“……她怎么了?”庄羽忧心忡忡。
李城笑了笑:“没怎么,她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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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京河机场,T3航站楼。
巫染站在航站楼的到达大厅里等待。
垂下浅棕柔长的睫毛,轻易就遮盖不显愠色的明眸,她静然垂首,乖巧伫立在交织人流里。耳畔的发丝拂落在巴掌大的脸颊,洋娃娃一样精致美丽的五官很是惹人侧目。
这让巫嘉在人群里看一眼就能找到她。
休整完毕的巫染还是那个三好妹妹,同亲哥哥微笑问好:“几周不见,晒黑啦。”
“哎,天天阳光浴能不晒黑吗?”巫嘉没有接过妹妹手里行李的自觉,懒散环臂往机场外走。巫染只好三步作两步跟他身后。
不能指望这个蠢货识人眼色,他肯来接她就已经放下最大的架子。连巫恒这当爹的都不禁纳罕,还没有命令儿子去机场候着,他就已经自觉请出半天假专程接妹妹回家。
巫嘉必须懂事些,这是徐氏妙计其一。不过巫染最近也发现他对自己上心了,度假期间他偶尔也给她发些没头没尾的消息,多数是自己的旅游照,有戴着墨镜海滩冲浪,也有捧着椰子冰沙晒下颚线,甚至是左右揽着两个身材火辣的拉丁裔女郎,颇为混账。
巫染转手就把这几张照片po到朋友圈,并且贴心地没有屏蔽父亲大人。果不其然,次日巫嘉就受到严厉警告,巫恒明确表示,不会接受外国血统的孙子,让他好自为之。
虽然容易被巫染背刺,这不妨碍巫嘉用自己认为很够意思的方式去“关心”妹妹,即便对巫染来说厌烦更胜一筹。就像现在,他随意询问巫染在德镇过年过得如何,得到“每天都帮叔叔阿姨做农活,晒稻谷苞米,其余时候就在田野里练习口语和听力练习”的答案,长吁短叹,说她实在是乡下丫头。
“你真应该和我们一起去三亚!“他感慨,“徐经纶的游艇足足三层,坐起来真爽翻了,虽然只有我、拙园和络雅三个人。”
“哦?”她推着行李箱走,明知故问,“络薇姐和拙乐哥不和你们坐同一辆吗?”
“拙园说牵来两辆,总得都拿去兜兜风吧,就让他俩去另一辆了。不过我和你说,络雅老是要和拙园黏在一块儿,拙园又老跟我玩,搞得像是我们三人游!真是无语!”
看来也有在帮自家哥哥好好创造机会,巫染笑容都轻快一些。不为邓拙乐能得手,单纯想到邓拙园对方络雅避之不及,却必须捏鼻子忍受的惨样儿,她由衷的感到愉悦。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航站楼外。
看到靠在路边的那辆BRUBUSG900V12,全球限量仅十台,欧洲发售价五百万。巫染确实意外,这不是巫嘉的风格,他钟爱撩妹装逼两不误的低盘超跑,ROCKET反而比山地越野更讨他喜欢。这倒很像那个人的风格。
具体是哪个人呢,她不太愿意提起。
不过,巫染在几秒后就见到他。
徐经纶还是印象里的那个徐经纶,美则美矣,毫无人性,轻佻自若靠在车门边。他换了风格,正装不穿身上了,vetetent复古卫衣,拼接休闲裤和联名球鞋。只是原本那上层精英的气质未散,仍然极具攻击性。
男人恣意随和,身倚那辆庞然越野。
倒是有几分背包客的感觉。
时隔一个月,劲敌再次登场。
巫染还没走出被此人擅闯领地的暴怒,温柔眼神沉寂下去,须臾间冻结万年冰霜。
不过她也比之前更强大,全靠演技撑起莫须有的热情,端着十足害羞和受宠若惊:
“徐哥哥,你居然也来接我呀!”
“好久不见。”他笑着对她轻擡下巴,“一段时间不见又瘦了,过年不养膘啊?”
“我明明长胖了啦!我胖了两斤呢!”巫染佯装恼怒,“徐哥哥就知道夸我!”
“两斤!”巫嘉感叹,“我吃一顿上称就两斤,更别提放纵餐,你这胃口真小!”
坐进后座,熟悉而陌生的车载香薰味。
聊些琐碎闲适的生活话题,当然要维持基本的相安无事,这是在外人面前的共识。然而,就算现在只有两人独处,巫染也不会贸然逼问他私访德镇究竟是何目的。这得之不易的和平,没必要立刻撕破脸皮去毁掉。
巫嘉有太多三亚之游的趣事可以分享,巫染很捧场,聊了一路的欢声笑语。又问起徐经纶在京城过年会不会枯燥,对方叹息:
“大年三十都还在公司加班,其余时候就在家里开会,其他分部还有公务要处理,今年美国本土企业市值缩水,很难盈余。”
“不愧是劳模啊。”巫嘉啧啧称赞道,又做起对比,“你们俩还真是如出一辙呢,就连临时改行程这点也一模一样。都没去成三亚不说,一点儿不气,还乐呵呵内卷。”
“有什么内不内卷的?”徐经纶轻嗤,当然演绎很逼真,“当时染染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送她去医院吊了水才见好。这小孩儿三亚去不了,倒方便她回德镇。想想也是的,都在那儿生活十八年,你和伯父伯母过年又不在京城,她不回去能去哪儿呢?”
“是呀是呀。”巫染连忙顺坡下驴,“有哥哥的地方才是家,我可想你了呢!”
“没看出来你多想我,一天到晚窝在你那小乡村,你不无聊么?不觉得没滋味?”
“不会呀,看到哥哥姐姐在三亚玩得尽兴,我自己也很高兴,就不出用去玩了。”
徐经纶说:“这么一说,染染整个寒假哪儿都没去?就乖乖呆在你那个镇上吗?”
“是呀。”巫染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前段时间镇上还来了陌生人呢,巡逻叔叔让我们少往山上墓园去,说有奇怪的来客,我就更不敢到处乱走了,一直待在家里。”
呵呵,这是在点他呢。
徐经纶嘴角轻轻上扬,弧度玩味精妙。他不安于室,她也未必和表现的一样老实。
这位谎言家再次抵京之前,他也恰好看到一些关于她的东西,还真是机缘巧合。
向来悄无声息的人在网络留下痕迹。
“一直待在家里”的巫染,在年后某位川藏线旅友的社交平台上,居然光荣出镜。点赞浏览可观,照片里她和平时太不一样。
巫染确实去了西藏一趟。
跟着李城去提年后的第一批木材。在康定线遇到几位年轻人组车队自由行,服务站吃饭凑巧拼桌,也当交了群朋友。漂亮的游客是见过很多,顶漂亮的女司机头一次见。
巫染澄清自己不是女司机,只是学生。有摄影师询问能不能给她和李城拍点照片。
李城笑了:“感情我就是个陪衬的?”
虽然陪衬,李城还是把姿势摆得很装,又是比耶又是露肌肉,搔首弄姿不亦乐乎。
搞得同行的司机和女游客都在笑话他。
巫染倒是很随意,就站在214国道的金沙江畔拍几张。她没化妆,穿内敛的黑风衣,下身牛仔裤,脖颈围一条宝蓝的丝绸纱巾。很大众中性的打扮。然而脸是野生美艳的。
湛蓝深邃的金沙江为背景,远处半山腰的噶陀寺朱红庄严。巫染以一种不会在他们所有人面前展露的神态,出现在镜头里面。
似乎心情尚佳,浅淡棕褐的眉眼不抗拒阳光,像色黯的霜雪,林间清泠的风光。
她从来不会和任何人勾肩搭背,有礼貌有分寸感,并且佯装出孩子性的天真烂漫。她很冷漠很无情,卸下伪装之后磨牙吮血。总之,她绝不是随和如流水如艳阳的女人。
然而,出乎徐经纶的意料,照片视频里她和所有人都有互动,或揽着肩膀举酒瓶,或贴耳朵扮鬼脸,男的女的一视同仁,老少都能打成一片,简直资深社会人士的模样。
有张照片,徐经纶不得不保存下来。
她站在蓝松湖边,这张照片确实只她一个人,孤单寂寞地伫立在那儿,手里支烟瞧镜头,像在看镜头之外的摄影者。嘴角并非提起,也并非坠落,有些眷恋滋味,该是在回忆什么。透过冷漠而柔和的眼波窥见:
苍凉轻快、雾气萦然的。
晚间山麓。
翠蓝和苍白削瘦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冷色调的构图,冷色调的面容,冷的女人。她美得让人放慢呼吸去欣赏,谜一样的她,为什么无论何种姿态都让人目不转睛?
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巫染,她。
徐经纶需再次按捺住探索她的欲望。
尽管这些日子,他已按捺下许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