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甜心(2/2)
如此看来,巫染不仅起得比他早,现在还能趁着闲暇时间,全神贯注地捧着一本全英文原著阅读。邓拙园扯下眼罩瞪她许久,对方仿佛才注意到他幽怨的小眼神,叹息一声,将清冷而专注的目光从白纸黑字移开。
“怎么了?是翻书动静太大,吵到少爷您休息了吗?”她半蹙眉,似笑而非笑。
“哪里敢啊,我的女明星。”拙园当然揶揄t回去。这是两人间最近斗嘴的新花式。
“少爷”“女明星”由来也挺有意思。
出门在外,有好有坏。好处是没有父母亲哥的管控,邓拙园在港这些天数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坏处就是自家哥哥拜托巫染管他,不仅每天都敦促写习题练英语,还管辖夜生活,三番叮嘱他凌晨前最好回酒店。
邓拙园实在厌烦,便偷偷约了港圈里的年轻人,也是留子预备役。零点相会网吧。开了红牛准备彻夜狂欢,没成想一鼓作气,竟然打到凌晨五点,一出网吧就看到——
对面便利店的落地窗边,未婚妻竟端坐一整晚,手里捧着一杯冰块未化尽的美式,也是这么戴着耳机,漫不经心地吸吮着深色咖啡液,静默注视夜征dota大捷的未婚夫。
邓拙园看到她,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身边人倒也注意到了,不过是因为这灯光下坐高脚凳的少女有一副可爱迷人的好皮囊。皮肤雪白,长发浅褐,单穿一件米灰色卫衣和松垮丝绸睡裤,清亮澄澈的杏眸看过来。
“……看着倒像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朋友如此评价,“长得好水灵,要不去要个联系方式?谁去搭讪?她一直盯着我们!”
“应该在看我吧。”有人开始撩头发,“小爷我今天特意抹了发蜡,不迷死她?”
邓拙园知道她看的是谁人,非常僵硬地推门而入,问她在这儿守着他干嘛。巫染很平静地说:“拙乐哥要我把你好好的看住,别让你和其他闲杂人等成天厮混在一起。”
“……不是,他让你看着,你就一整晚守在这儿吗?平时还真看不出来,你就那么听他的话啊?不回去睡觉是等着成仙么?”
“问你咯。”巫染以同样的话术回击,“成天深夜网吧,不睡觉是等着成仙么?”
邓拙园深感此人十分神经病,那帮子好友已经了然:“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很恐怖的未婚妻?明明长得很攒劲啊,你是京城谁家的大小姐?你看着和巫嘉像,他妹妹?”
“去你的,巫嘉有妹妹吗?就乱猜。”
“还真有!他自个儿说的呐,去年年末回京的那个,听人说是德镇来的杀猪婆!”
邓拙园头更疼了,赶紧遣散这帮消息不流通的家伙。自己则坐回未婚妻身侧,彻底没招儿了:“行行行,我再也不出来鬼混,打明儿我就每天自习室苦读,坐等考试。”
“谢谢谅解哦。”巫染摆出甜蜜笑容,刻板俗套的公式。他也比之前稍微了解她,知道这绝不是在表达感激。她不在乎这个,她盯梢他,只是谨遵他哥的吩咐行事。
这俩现在还处于结盟关系,蜜月期呢,在三亚一战都取得相当丰厚的成果。不过,巫染并没有因此张狂起来,就算偶然间见到徐经纶,她也维持完美假面,不骄不躁体面应付。饶是邓拙园都能看出来,未婚妻并不在乎他们这些人。她好像什么人都不在乎。
真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啊。
邓拙园通宵至此,肚里一阵饥肠辘辘,正好走到便利店里坐着了,干脆买点吃食。问巫染要不要吃,同样通宵一整晚的同龄人坚定地摇头:“熬夜本来就会水肿,喝冰黑咖可以消肿,但是吃碳水就前功尽弃了。”
邓拙园听闻这番崭新说辞,真惊呆了:“……不是,你女明星啊,这么自律?”
他自己倒是去买一份热腾腾的关东煮,拿到手上没吹两口,塞进嘴里,嚼一会儿又吐槽:“这牛丸一看就不新鲜,合成肉。”
巫染面无表情,撑着下巴看窗外,意兴阑珊的观赏夜景。港城的中心城区也繁华,中环一片,兰桂坊酒吧夜店云集,来来往往都是年轻人。流光溢彩,人影交织如灯海,邓拙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发现她没瞧别处,只是打量路灯下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方才他也瞧见这个中年大叔,就裹一床被子窝在那儿,面前放一块纸板,古怪字迹写出自己是残障人士,智力方面有障碍。
看着他傻乎乎和巫染对视,并且猥笑着流下浓涎的时候,邓拙园还真有些倒胃口。拧紧眉,他嫌弃地把关东煮纸盒推到一旁。
“……不吃了?”巫染瞥他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答案后,几近苦笑地摇头嘲弄,“少爷啊,还在这儿嫌弃合成肉,人家乞丐可是忍饥挨饿蹲在那儿,什么都吃不上。”
邓拙园本来没什么感慨,被她说得倒是心虚起来,想到她原本也是他们所瞧不上的底层人,容易和这些人产生共鸣也很正常。
他确实没想那么多,被她一句幽深的“少爷”怼得心虚,端起热气未散的食物,“好好好,我这就去递给他总行了吧!我的女明星,今年明星慈善夜没你我可不看!”
巫染倒是挑了挑浅淡平仄的眉尾,似乎没想到他还算善良,然而笑容变得更玩味:
“……你真的要去施以援手吗?”
“那不然呢,你都说我是少爷了,体恤一下民众呗。”邓拙园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到乞丐面前,递出那份吃没几口的关东煮。
巫染慢悠悠地站在门口观望着。她实在很无赖啊,说是和忍饥挨饿的底层人共情,却又站在远处袖手旁观,并不打算上前。
很快拙乐就会知道她如此慎重的原因,只是当下,他太天真,并未察觉这人流量不大的支路为何会出现这样一个奇怪的乞丐。
他将纸盒放在那男人面前:“吃吧。”
那男人痴痴擡起头,嘴角仍旧挂着混浊的涎丝,呵呵地朝他笑了:“谢谢你……”
邓拙园淡“嗯”一声,本想起身走开,却又被对方抓住裤脚,“那个……小帅哥你人这么好……能不能给我一点钱呀……”
见邓拙园蹙眉,他又结结巴巴地祈求,“一点点……求求你了……零钱就好……”攥着裤脚的手伤痕累累,看着像遭人打的,瘀血和脓水糊住黝黑皮肤,简直无法直视。
“……行。”邓拙园苦恼地闭眼,掏出自己的钱包,随意点出四五张红钞,想塞进乞讨盒里。谁知那男人却猛地伸手夺过他的钱包,二话不说就开跑,脸上乍现猥琐狡黠的笑容,哪还有之前半分痴呆傻怔的样子!
邓拙园目瞪口呆,脚步迟了错愕的目光半步,才晓得卯足了劲儿追上去。倒是站在不远处的巫染,不知为何被逃跑的男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扶了墙才稳住身体。
他着急忙慌追到路口。年轻单纯的少爷在人流里左顾右盼,霓虹闪烁,人声鼎沸,这才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然而哪里还有那臭乞丐的踪迹?纷扰的电子灯光干扰视野,游街的人脑袋上戴动物耳朵头饰,蓝紫荧光影影绰绰,像钢筋城市迷蒙苍凉的夜海。
少爷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他挫败蹲在台阶边,心中暗道丢钱丢卡也就算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和护照文件还在那钱包里,还有几天就考试,根本来不及补办,考场也不认临时身份证呀……这还真是无妄之灾!
还真是信了巫染的鬼话,鬼迷心窍给他递吃食,结果把自己的考试也给递进去了!邓拙园郁闷得要死,狠狠抹一把眼泪,下巴搁在膝盖上,撅着嘴一言不发、一筹莫展。
这时有人慢悠悠走来,依旧懒散步伐,依旧甜蜜笑容,就那么好整以暇站在身侧。邓拙园知道是她,然而也没什么好埋怨,是自己没事突然善心大发,这能怨的了谁呢?
“……真哭啦?”她脚尖踢他,又俯身去看他。那微红而小巧的鼻尖,穿梭过流落暗光的发丝间,轻轻地蹭过他臂弯的衣料,窸窣响动。就像小学里欠揍的男生问趴在桌上气哭了的小女孩,那种萌贱兮兮的语气。
“那不然呢!”邓拙园转了个身,撇开她,背对她。幸灾乐祸!真是讨厌的女人!然而必须要承认,这才是对待其他人的倒霉遭遇的常态,若现在丢了钱包的人是巫染,恐怕他早就捧腹而哈哈大笑了,人家可还算收敛,就算恶毒,也知道跟上来安慰两句。
“唉——”长长的叹息,“你难道就不好奇,明明街道前边的人更多些,他为什么一定要在那路灯边乞讨呢?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他笃定你有零钱?你在店里明明用手机付款,他为什么不让你扫码,诱导你掏钱包给零钱?他早就注意你许久,就盯着你的裤兜瞧呢,是什么鼓鼓囊囊?你的钱包!”
“那我当t时……我当时哪里想到那么多呀!”邓拙乐也被说得上了火,声色悲亢,“要知道他居心不良,谁他妈好心给他吃口热乎的,我一脚就踹到他那张脏脸上去!”
拙园不再言语,只平复着急促的气息。巫染垂眸看着他满脑门的汗,额发被浸湿,少爷也有如此狼狈窘迫的时候,真是从天上被拽下人间烟火了。看他焦头烂额,她毫无波澜的心才算被轻轻推动一番,爽快异常。
只不过,邓拙园苦恼地揉着湿漉发根,片刻后又自我安慰道:“算了……指不定他也是迫于生活呢,他又不知道我钱包里装着证件,看他满手都是伤,被人打的呗,寻仇寻的呗。要是我钱包里的几张现金能解他的燃眉急,那也就算了,没什么好计较。”
巫染至此才觉得这人真还有点儿意思,“哦?你还真是心善呢,那我再问你一句,如果有下次,你还会施舍东西给乞丐吗?”
“……老实讲,我也不知道。”邓拙园勉强地扯着僵硬的嘴角,“如果因为这个,就再也不理会他们,说不定错过真正需要那笔救命钱的人,也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们这种人,已经过得那么顺遂了,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准考证没了,多小的事。考试还这么多,过两个月再考呗,再不济就晚一年入学呗。”邓拙园越开导自己,越是豁达起来,“但人家要是没钱,吃不上饭,命都可能丢掉,又不是谁都像我们……”
“像我们这么好命。”他自嘲一笑。
简单又愚蠢的小少爷。
巫染抿着唇,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能一以贯之的坏下去呢?
“……邓拙园,你看这是什么?”
邓拙园闻言回头一看,只见年轻而貌美的未婚妻凑他跟前,拿出一物件在他面前晃了晃,定睛一瞧,正是那本该痛失的钱包!
他惊得“啊”一声,险些跳起来,抢过她手里的皮革钱包,迫不及待地打开翻看,还好,一切证件都安然无恙,虚惊一场!
“看把你吓的。”古灵精怪的家伙这才拍着裤摆上莫须有的灰尘,自顾自站起身。她实在有够坏,明明早在被撞的时候就拿到钱包,却还闷不做声地演戏,叫他又哭又恼很一阵,好不容易释然,她才坦白这一切!
“你……你……”邓拙园眼眶再红。
那是被眼前这个坏人给欺负的。
巫染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简直是他越窘迫她越笑,笑得几乎背过气去,模拟起他刚刚手背摸眼泪那憋屈样儿,“诶哟诶哟,那个傻样儿!”又忽然正色,效仿他方才那语气,“我一脚就踹到他那张脏脸上去!”
“啊呀!你——!”邓拙园捏着钱包,满脸红成洋柿子,站起身去找她不痛快,然而巫染像早就知道,一溜烟跑到几米开外,再指着他的鼻子发笑,笑声银铃一样清脆,又很甜很悦耳,穿透碎光潋滟的霓虹而来。
邓拙园目视她穿着家居服,就那么站在人群里朝他嘲弄的模样,突然间挪不开眼。
巫染其实经常笑,那算是她惯会迷惑人的一种手段、一则巧思。敷衍的、客套的、讨人喜欢的、漫不经心的、轻飘而甜蜜的、冷蔑而含衅的……诸如此类,虚假的笑容她掌握太多,就像公式一样,随时信手拈来。
然而,眼前她真实而坏心眼的笑容,却是邓拙园头一次见。原来唇畔的梨涡可以这样深邃,原来眼底可以笑出泪花,原来真的可以和这个年纪的人一样,笑到脸红气喘。
夜景阑珊之间,她很丰盈,甜心的小公主,就是那副邪恶天真的做派。好吧好吧,现在她完全因为他的蠢样开怀大笑。
像她同他是交心的朋友。
她对他……也没那么多利用。
算了,先把利用与否都抛之身后吧。
至少此刻,她笑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