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2/2)
近来她碎裂的骨头渐渐愈合,虽行动迟缓,但好歹能自理了。
“多做一碗,我也饿了。”
叶天士心无杂念的将女药人身上一寸长的密密麻麻银针一一拔出,又将一件普通的麻衣罩在她身上。
看着她迟钝缓慢的朝着厨房挪步,叶天士有一瞬不忍,于是将她抱到了灶台边。
眼看着那女药人连切菜的手都在抖个不停,叶天士无奈的夺过她手里的菜刀,开始做长寿面。
“我就没遇到比你更惨的人。”
“谢谢。”
年若薇缓缓擡起手,将很容易脱臼的下巴按回去,却发现自己的右边胳膊又脱臼了,于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将胳膊按回原位。
如今她这幅身子,就像残破散架的骨头架似的,走路都费劲,甚至咧嘴都不能太大幅度,否则剜心刺骨的疼痛将折磨她好几日。
“十日后,我要去句容县,最近句容的一个小镇天花横行,死了不少人。”
听到天花,年若薇想起来自己的儿子,在大清,天花传染性极强,几乎是不治之症。
康熙爷一直沿用从患有轻度天花症的人身上提取少量病毒给健康人接种,让他们感染上轻微的天花症状,待到恢复之后,就能拥有终生免疫力。
可此举死亡率极高,皇族都有不少孩子因为年少时候种人痘,而不治而亡。
年若薇担心她的儿子染上天花,于是缓缓的扭着脖子看向叶天士。
“叶大夫,我有秘方可预防天花。”
“除了种人痘之外,连我都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种牛痘。”
年若薇记得种牛痘预防天花的办法,到十八世纪才会出现在英国,距今还有两百年。
“你懂什么?”叶天士觉得这个药人什么都不会,只除了抗药性不错。
“我可以试药,你给我种牛痘,我与你去疫区,我来贴身照料病人,若我安然无恙,则有效。”
叶天士想了想,觉得不妨一试,反正接种牛痘又不会出人命,于是当下就让药童和药人一道接种了牛痘,他顺便也给自己种了牛痘,想感受一下得牛痘是何具体病症表现。
“面好了,吃。”叶天士将筷子塞到那女药人手里。
年若薇动作有些顿挫的缓缓来到桌前,落座之时,只听咔嚓咔嚓骨头的脆响声传来,叶天士皱着眉头伸手,熟练的将药人散架的髋骨推回原位。
“你还需修养两三年,方可如寻常人般跑跳,记得没事多躺在药池子里养心血。”
“好。”
年若薇将脱臼的拇指按回原位,开始低头吃面。
十日之后,她躺在满是药汤的血棺材里,与叶天士一道前往句容县。
这日她正躺在棺材里歇息,忽而听到一阵阵悲悲切切的哭声和哀乐声传来。
一路上都是哭丧的队伍路过。
无数纸钱飘入没有盖紧的棺材内,年若薇伸手将纸钱捏在手里,慨叹此地简直是人间炼狱。
马车行至一处亦庄,年若薇换了一身干净的麻衣,又蒙住了自己的脸,跟在叶天士身后,来到了疫区内。
“小年,你和他们四人去照顾病患,注意保护自己。”叶天士悲天悯人的看着那些病人们。
年若薇正要转身去照顾棚舍里的病人,忽而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叶大夫,本官替这些可怜的病人感谢您悬壶济世之心。”
听到陈文宴的声音,年若薇只觉得恍如隔世,她忙不叠的低下头,与药童们一道入棚舍内照料病人。
接连几日,她都不知疲倦的照顾那些病人。
这几日叶天士有些诧异,只因为他前几日被情绪激动的病人咬了一口,却并未染上天花,再看他的药童们和那药人,俱是安然无恙。
于是他当即去寻了江宁知府陈文宴大人,与他商量周边区域大范围接种牛痘。
接种牛痘成本极低,陈文宴当即就吩咐人征集生了牛痘的牛来。
随着时间推移,句容县周边村镇竟再无人上报疫情,陈文宴当即大喜,立即让人在江宁府广泛接种牛痘。
康熙三十五年秋,江宁府成为整个大清天花死亡率最低的区域。
康熙帝龙颜大悦,当即就下令在全国范围内种牛痘预防天花。
叶天士因推广牛痘预防天花有功,更是被康熙爷下旨褒奖,赐名为天下第一神医。
年若薇看着叶天士身边渐渐多出许多达官贵人,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她怕那人寻来!
于是这日午后,她背着行囊来到了叶天士面前。
“叶大夫,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是个孤僻之人,想去云游四方,就不打扰您了。”
“小年,你身子骨尚未康复,你要去哪里?你我可一道前往。”
“叶大夫,您心怀天下苍生,如今这牛痘种植术还需您大力推广,您可不能乱跑,那些大官该着急了。”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小年,我替天下苍生感谢你的无私。”
叶天士很欣赏这个药人,她身怀秘方,却并未以此牟利,无私的将秘方公布天下,彻底让可怕的天花不再肆虐大清国境。
她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心怀天下苍生。
“这是你泡的汤药的秘方,今后你每个月都需最少泡半个月血棺。
“还有这些银子你拿着。”叶天士将一叠银票塞到了药人小年的包袱里。
“叶神医救命之恩,小年感激不尽。”年若薇曲膝跪在叶天士面前,感谢他当年在乱石滩救下她的恩情。
“是你自己命硬,这些年你是靠自己当药人才能有今日,小年,我不知道你从前遭遇什么悲惨的过往,如今你算涅槃重生,需不念过往,方能未来可期。”
“未来可期...”年若薇有些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天大地大,她甚至没个容身之地,她最爱和最恨的人都在京城,可她却此生都无法再见他们,何谈未来可期。
“叶神医,就此别过。”
年若薇背着行囊离开了大悲巷,她茫然的在江宁城内走走停停,竟不知该去哪里。
此时她看到一处牙行贴出了招人的启事。
冷不丁她被一条招仆妇的消息吸引。
有一主人家招纳仆妇一名,需识文断字,善音律,会调素琴,最关键的是只需照顾夫人即可,月钱二两。
年若薇对如此丰厚的薪资有些心动,心想反正没地方去,于是干脆就入了牙行应聘。
那牙行的老妈妈看见眼前漂亮的不像话的□□,顿时眼睛都看直了。
“劳驾,我是来应聘甲字第一号主人家的。”
那牙婆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有些失望的说道:“那家主人家要求极为严苛,需男女主人同时面试过关,你方可去当差。”
“你会弹琴吗?识文断字吗?就这两点但凡都会的,家里的条件都不差,谁还会来做奴婢。”
那牙婆也是看在佣金丰厚,否则当时就差点将那家的小厮赶出门去。
年若薇点点头,当下就接过牙婆递来的毛笔,工工整整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她又在牙婆的引领下,坐在古筝前抚了一曲。
“不错不错,你且在此稍候片刻,那家就住在不远处。”
那牙婆也看出今日来的仆妇有些真才实学,于是赶忙将人带到茶室内,就命人去长乐巷请男女主人来相看奴婢。
此时年若薇有些紧张的坐在茶室内,才吃了两盏茶,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迎面进来一张熟悉的俊逸脸庞,那人也恰好看向她。
“你...”陈文宴没想到竟然在此看到了年氏。
可他却有些懵然,年氏如今贵为雍亲王侧福晋,应该身在王府才对,为何会出现在千里迢迢的江宁府?
“宴郎,这仆妇看着知书达理,似乎资质尚可。”
陈文宴身后走来一个清丽婉约气质如兰的美人儿,想必就是他藏在暗处的心上人。
“莹儿你先出去等我。”
“怎么了?”那少女眉目如画,此时蹙眉更是风姿绰约,让人移不开眼。
“一会再与你说。”
那少女乖巧的点点头,就转身离开。
待到众人离开之后,陈文宴让小厮在门外把守,就将茶室门紧闭。
“你是谁!”
“方才那位就是你的心上人吧,陈大人。”
“你..你是...怎么可能!”陈文宴顿时大惊失色,满眼震惊盯着眼前熟悉的女人。
“我是小年,听闻陈大人在寻丫鬟仆妇,我觉得我很合适。”
“你既在此,那王府里的侧福晋又是谁?”
听到陈文宴说王府里还有一个她,年若薇顿时哑然失笑,心想许是四爷和四福晋杀人夺子之后,担心东窗事发,所以寻了个影子来掩人耳目。
这二人还真是阴险狠毒,年若薇愈发对四爷夫妇二人恨之入骨,她之所以忍着不去复仇,只是想让她的儿子好好的活着。
如今她此生的牵挂就是年家和孩子,还有公主。
“我..被人杀母夺子,如今已无家可归。”
偶然遇到信任的故人,那些尘封的痛苦记忆瞬间历历在目,年若薇忍不住伤心欲绝的啜泣。
陈文宴听着年氏惨绝人寰的遭遇,也忍不住同情的红了眼眶。
“年氏!倘若你不嫌弃,今后在明面上就是我的外室,帮我护着莹儿周全。”
“好,感谢陈大人给我一处容身之地,今后我定为陈大人效犬马之劳。”年若薇咬唇,其实她方才决定留在陈文宴身边当奴婢,还有一个原因,她忍不住开口询问:“我爹娘和弟弟可好?还有荣宪公主可好?还有...我的儿子可好?”
“你爹娘和你弟弟都好,你弟弟前两年成亲之后,如今在江南绿营内当四品指挥使。”
“至于荣宪公主,前两年就回巴林部了,你儿子如今是雍亲王夫妇的嫡长子,听说雍亲王十分器重此子,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那就好。”听到亲人们都过的很好,年若薇顿时松一口气。
“对了,直郡王是不是出事了!”年若薇语气笃定。
“你怎么知道?他去岁被百官联名弹劾,参奏说直郡王竟然暗中用百官言行录来威胁百官,万岁爷震怒之下,将直郡王贬为贝勒,并驱逐到军中磨砺。”
“万岁爷还当着百官的面,将百官言行录当场付之一炬,这才平息了百官的怨念。”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直郡王太小瞧蝼蚁之力!”
年若薇不禁莞尔,当年她写信让爹爹,让爹爹悄悄将直郡王用百官言行录威胁朝臣的事情散播出去,让百官抱团求生,果然有奇效。
她就知道那百官言行录定是祸害。
“年氏,你被录用了,今日开始伺候莹儿。”
“多谢陈大人。”年若薇擦干净眼泪,施施然跟在了陈文宴身后。
陈文宴上前亲昵的牵着那少女的手,与那少女耳语了一番,那少女顿时用怜悯的眼神看向她。
自那日起,年若薇就住进了长乐巷内,成为陈文宴在明面上的外室。
这日,陈文宴去府衙办差,年若薇正泡在棺材里的汤药内养骨血,忽而面前出现隋莹明媚的笑颜。
“年糕姐姐,你身上的皮肤都泡皱了,不疼吗?”
隋莹好奇的盯着那漆黑的汤药,竟然伸出指尖探入了那汤药中。
“姑娘别碰汤药!”年若薇吓得惊呼一声。
“啊,好疼!!”
隋莹疼的眼泪汪汪,此时她沾染了漆黑汤药的指尖满是鲜血。
“呜呜呜,年糕姐姐为何你没事!”
年若薇赶忙从棺材内爬起身来,绕到屏风后简单梳洗一番,这才匆匆忙忙的来查看隋莹的伤势。
“这侵肌蚀骨的药水我泡了两年,还需再泡两年,早已麻木,头一年几乎将我的骨骼肌肤重塑,后面疼久了就麻木了。”
“姐姐你好可怜。”
隋莹方才只被那药水伤了指尖就疼的锥心刺骨,难以想象年糕姐姐竟然全身泡在那药水里长达两年之久,而且还需继续浸泡两年,她真怕年糕会泡成白骨骷髅。
“姐姐,你知道世家吗?”隋莹的语气满是向往和憧憬。
年若薇有些诧异的挑眉,看来陈文宴的心上人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嗯,三代为门,五代为阀,九代成族,历经十二代长盛不衰方能成为世家,世家,就是能与强权与富可敌国的势力抗衡的存在。”
“姐姐曾经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吗?”
“没有,我只是曾经给世家为奴婢过,多少沾染了些诗书熏陶。”
年若薇想起来陈文宴说过隋莹出身贱籍,以她出众的容貌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情,她多少猜测出隋莹定出身风尘,所以陈家才宁愿陈文宴不娶妻,也不会让隋莹入高门世家。
“姐姐,你前头那个丫鬟是因为勾引宴郎,才会被他下令点了天灯,你知道何为点天灯吗?”
听到隋莹用天真烂漫的口吻说这点天灯,年若薇心下一惊,她在那些云波诡谲中浮沉多年,自然能敏锐的察觉出,陈文宴的心上人,并未如他描述中那般天真无邪。
所谓点天灯,就是在人的脑上钻个小洞,倒入灯油和水银并点燃,水银可在皮□□隙中游走,让人活生生的皮肉分离。
倒入灯油后,燃烧的火苗就会游走在皮肉之间,让人在极痛苦中经历被水银剥皮,再被活活烧死的双重折磨。
隋莹说话柔声细语,若春风化雨。
但却是在用前面那位被点天灯的丫鬟,来提醒她别重蹈覆辙,千万不能勾引陈文宴,否则她也会被陈文宴点天灯。
“姑娘,奴婢该去准备午膳了,一会大人该回来用膳了。”年若薇刻意不接茬,只镇定自若的说道。
“姐姐是不是因为我是瘦马出身,就瞧不起我?”
年若薇看到隋莹哭的梨花带雨,顿时眉头突突跳,她觉得隋莹茶里茶气的。
可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陈文宴喜欢就好,与她并无太大的关系,她只需尽心尽力的照顾好陈文宴的心上人即可。
“姑娘说笑了,奴婢也出身寒微,还死了丈夫,您深受大人宠爱,大人为了您甚至不愿意娶妻,您是有福之人,该是你瞧不起奴婢才是。”
陈文宴与她交代过,她只以寡妇的身份在隋莹身边伺候即可。
“姐姐你会弹琴吗?”
隋莹迈着三寸金莲走到琴架前,素手拨弄间,婉转琴声乍然响起。
“姑娘,奴婢粗鄙,只识得几个简单的音律和几首乡间小调,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不知为何,年若薇总觉得隋莹似乎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甚至总想着用技艺压她一头,显示她的优越感。
年若薇不想让陈文宴觉得她刁奴欺主,于是索性在隋莹面前假装是个草包。
午膳之时,陈文宴穿着一身常服入了小院内。
年若薇将厨房里的仆妇做好的午膳端入屋内,见二人你侬我侬羡煞旁人的在拥吻。
年若薇只面无表情的摆好膳食,退到了房门外伺候。
午膳之后,陈文宴甚至不休息就又出门办差去了。
到了晚膳之时,陈文宴回来用过晚膳之后,又去书房处理公务,沐浴之后,就与隋莹在屋内缠绵。
年若薇只麻木的站在门外,漠然听着房内穿出阵阵男女低吟声,陈文宴看着是个温柔书生,但在情事上却有些索求无度。
此时年若薇脑海中浮现一张阴鸷的脸,她死死咬着嘴唇,将那恶人的脸从脑海中驱逐。
房内的动静直到三更天方才歇息,年若薇正有些昏昏欲睡,忽而耳畔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