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五)(2/2)
“你是什么人?”他突兀地问道。
祝扬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手臂从蜀君的手里抽了出来。
“父王。”他还是叫了这个称呼,冷漠地看着蜀君的手臂无力地摔落到床榻上,“其实您早就有了猜测,不是吗?”
那一刹那,床榻上的男人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祝扬说:“其实这么多年,您应该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自信一些的。”
蜀君对祝扬身份的怀疑起于很多年之前。
那个时候祝扬大约七八岁的年纪,陆中宵还没有搬去晏坐山。暮春时节时雨蒙蒙,蜀君召见他来给自己诊断时,状似不经意地问过他:“你和你家人,都是中原人么?”
陆中宵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刚要开口作答时,忽然有宫人掀帘进来,说是小世子刚刚下了学,听说国君和陆中宵都在,便欢天喜地跑过来,说什么也要见上一面。
蜀君却没有立刻让小祝扬进屋,意味深长地看了窗外,对宫人说:“让他在门口等一会儿。”
宫人应声退下去,陆中宵却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陆中宵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全部打湿了。
即便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小祝扬的的举手投足之间已经能隐约瞥见当年太子的影子,再加上俊秀得过分的一张小脸,对于国君这么个对折荆太子颇为忌惮的人而言,确实很难不注意到。
那一日陆中宵究竟是怎么将这个话题轻飘飘揭过去,祝扬不得而知。只是后来随着他一日一日长大,再加之性情大变,祝扬也渐渐能意识到,自己的“父王”无时无刻都在提防着他。
有的时候祝扬一个人盘算着这件事,竟然从中体悟出了几分庆幸——若是国君仍然视他为己出、对他的身份毫无怀疑,他反倒真的有可能下不去手了。父子之间最后的一点温情被无情斩断,此后每一次的父慈子孝,都不过是两个人的做戏罢了。
就好像今日,无论他有没有厅召进宫,等待着他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今日,君臣父子之间,终于撕破了最后一层朦胧的纱,将早已心知肚明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展露在面前。
蜀君听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怔怔的,良久才用几不可查的声音说道:“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像那个人。若是今后你能成为天下之主,恐怕这天底下......真的要换一番模样了。”
“若是像我父三分,便已经是我的荣幸。”祝扬平静地说。
蜀君却用气音笑了一下。他声音逐渐低下去,像是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啊......祝扬,这天下,注定是......轮不到你坐啦。”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完全隐没于窗外的飒飒风声里,听不到了。
窗外响起一声炸雷,就落在春秋代序楼后的山林间,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潮湿的水汽传过来,与屋子浓郁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蜀君的眼皮半阖着,瘦削的身躯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已经不动了。
祝扬离得近了些,发现国君竟然还没完全断气。瞳孔还能微弱地收缩,喉咙里也还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还剩下一口气。
祝扬站起身来,淡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他缓缓伸手,摸向自己腰侧的佩刀。
“再见了。”他低声说。
刀光一闪之后,蜀君的瞳孔彻底涣散开来,一直到浑身冰冷、四肢僵直,都没能阖上眼睛。
祝扬将沾了血的佩刀收回去,头也不回地朝着春秋代序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