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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帖街(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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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签。”她知道贝家有钱,贝秉亮这些年背着她挥霍出去的,可不止区区几百万。

贝秉亮看她的嘴唇一张一翕,眼里满是愤懑和悲伤。像安静的飓风,有那么一瞬令他震动。她长相其实越大越随贝秉芳,清秀绝俗,寒了脸时的风雪压阵感,不可向迩。

“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我持有医师执照,去哪里也能混口饭吃。”贝秉亮说自己大不了抵押诊所,顺便跟胡秀美离个婚,他忍她太久了。一举两得,有钱有自由。

“那安琪呢?”

贝秉亮不理会她毫无掩饰的怒意,那神情恨不得要一口将他给吞噬了,“你过虑了,我不至于像我姐姐一样对亲生骨肉撒手不管。”

舅甥俩狭路相逢,面对面站在房间里,沉默着盯了对方的眼。

“回归正题,不管你签与否,抚养你的支出是事实存在的,有凭有据。你不信,我们可以法庭上见。”

“阿贝,你也可以不签。只要同意放弃贝秉芳这笔钱的支配权。”

他是卑劣老练的猎人,一步步地诱人设下陷阱。贝静纯懂了。

“除了监管账户,当年还有几本设计师旧手稿,”贝秉亮嗤笑,“想不到贝秉芳滥情至极,也纯情至深。看署名应该是你那个穷鬼爹留下来的。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自己前几日亲手推掉了这个机会,藏在银行保险箱的资料或许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光。贝秉芳的要求很可笑:只有你结婚后,才能取出来。不过,几张破烂图纸而已,谁感兴趣呢?当嫁妆太冇面。”

像是提醒了贝秉亮什么,“我这个做舅父的,不介意放低面子,再去求求周行长......”

“到此为止!”贝静纯提高音量。

贝秉亮噤了声,知道她已经做出决定。

看着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印章、委托书还有律师信,跟八年前贝秉亮办理领养手续很像,荒诞中不免带着几分可笑。

大多数的人与关系,都只会陪你一段路。缘分断了,谁也留不住。额前微凉,不知何时沁出一层虚汗,贝静纯轻轻颤抖,手却顽强地拿起笔,要给这段过去大力地画上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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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上空飘着大朵阴沉沉的云团,一滴雨以无奈的落姿沿着车窗滑过,微不可闻,积水很快在街道汇成细流。路边霓虹灯牌也熄了,世界渐冷清。

路过铜锣湾,等红灯时巴士停留片刻,十字路口报纸档那位花白头发的老人,颤巍巍给报纸摊位竖起雨遮。

下了巴士,走出站台,贝静纯才发现自己的伞不知丢哪里去了。

飞快驶来一辆的士,她避让不及,仓促地后退,险被撞到。司机不满地鸣喇叭,从她身旁轰轰地驶了过去。

应该是没吃晚饭的缘故,贝静纯有些头晕耳鸣。

此刻的她落魄又狼狈。张着口,拼命吸气,活脱脱被人连连打了好几棍的流浪狗,内伤严重,不得翻身,茍延残喘。

站台里路人投来疑问的目光,有热心的石澳村民想要上前询问情况。众目睽睽之下,贝静纯努力挺直背脊,整了整衫衣,强撑着往前走。

年轻的姑娘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快进入心神恍惚的境界,她不停告诫自己:挺住、不许倒下!这不是最坏的时候。

小学三年级暑假前的期末考试,班主任忽然和一位穿制服的男人来到考场,打破静谧:“方静纯。”

考生们纷纷擡起头,看向仍在埋头写答案的小女孩。

“方静纯,请立即停止考试。有急事找你。”

小女孩奋笔疾书,她和爸爸约好,期末拿到第一名,暑假就带她去港城找妈妈。

老师走到她身边,用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你爸爸出事了,快点跟我去趟医院。”

“啪”一声,笔芯断了。她稳着手换了笔芯,誊写最后的解算,再把试卷交给监考老师。有始有终,她做完了。

那场考试,她提前离场,照样稳保年级第一。见了方修最后一面,被贝秉亮带到了香港。

父亲没了,家没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坏?长大的这些年,贝静纯才知道人不是慢慢长大的,是一个瞬间就长大了。

现在的贝静纯,不是10岁的小学生,她能靠自己。

能安心读书已经是极大幸运。成绩年年拿奖学金,但那也不够。她虚报年龄四处打工补贴生活,直到在《碌蔗》才渐渐稳定。

可她真的好了吗?有时她感觉名为方静纯的灵魂在那场考试后就远离了躯体,从此贝静纯不过是一片断根的叶,只等一缕风将她吹落。风起时,叶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搭不到上山的车,又是一个要走出漫长山路的黑夜。身后有无数道的视线在凝视她,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跌入万丈深渊。贝静纯走得双腿近乎麻木,越精疲力竭,就越能覆盖住那近乎窒息般的痛苦。

临走前她对贝秉亮一字一字说出的话,又何尝不是讲给自己听的。

细蒙的毛毛雨,像软绵绵的针,无声息地扎进皮肤,时光就是这样毫无情面可讲。起初还是一丝丝刺痛,痛很快扩散开来......痛到胀满胸腔,她擡手按住穿入项链的青鸟袖扣。再转个路口,就回到石澳别墅。贝静纯气力快消耗殆尽,站停了数分钟,才重新勉强擡起脚跟。

纪鸣舟应该吃过热腾腾的晚饭了吧?

贝静纯忽的顿住,自己只是恰好地、并非刻意地想到了他。而纪鸣舟仅仅出现在她脑海里,已经神奇地抚慰了她的情绪,润物细无声。委屈、难过、害怕,过去就过去了。

她慢慢抹去脸上不明的雨水或者眼泪。瞧,这些不过是水分而已,擦掉就没了,伤心也是瞬间,而生命亦是如此,吹一吹便干了。

她酸着眼眶,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很好,伊莎贝拉,就这么忍住,坚持住。她鼓励自己。

不想走了七八步,迎面见到夜色里的一点红光,有道身影伫立在前方,像萤火虫一样的荧辉在指尖一闪一闪,成为混沌夜色里唯一的光。

磊落的风骨,熟悉的轮廓,她很快又猜自己看错,用力闭了闭眼。

对方却像知晓了她的心思,一步步朝她靠近、证明。

是他。

没错,肯定是他!

脑子嗡地一声响,贝静纯心跳暗暗加快,忘记了身体的痛。

两人一直没机会见面好好谈一谈,每晚入睡前,贝静纯脑海里总会不自觉浮现出眼前这一幕:他朝自己走来。

像是未卜先知的梦。

像黑暗中一道光的豁口,将她引向他。

“是我,纪鸣舟。”

纪鸣舟灭了烟头,摆摆手,立在贝静纯面前,唇角仰起来。

她的视线模糊了,几颗珍珠将落未落,悬挂在脸颊,“我知道是你,只有你......t”

世间真有这么玄妙的事。贝静纯一说话,那断了线的珍珠就簌簌地落下。就像好多两人间的记忆,一颗一颗的全跳出来了。

所有的忍耐都白费。

看她那消瘦的一张脸,一瞬就让纪鸣舟心犹刀绞,再也忍不住,把她紧紧抱进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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