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大尼教堂(二)（2/2）
黑檀木古董手杖率先出现在贝静纯的视线里。随后是刚才说话的人，纪鸣舟的祖父，纪沾。
纪沾的名字，贝静纯早在学生时代已是如雷贯耳。太平绅士、爵级司令勋章获得者，曾任港城贸易署署长、总贸易谈判代表，业界耆宿，成绩卓著。
一位睿智宽厚的老者含笑入内，许是为了见客，即使身上连接着医疗仪器，依旧衣着考究，一副威严相，也不需要他人搀扶。秘书静静跟在他身后，推着一台移动机器。
比起报纸上见过的模样，纪沾已经雪白了头发，但覆在骨骼之上的皮相仍有着年轻时候的轮廓，气质斐然。贝静纯好像提前见到纪鸣舟老了以后的模样。
纪沾走得不快，步子很稳，来到主位坐下，手杖立在一旁。近看，杖柄雕饰是一只纯银鹦鹉，羽毛灵动细腻，栩栩如生。
他慈爱地看着贝静纯，嘴角抿出来的笑，从眼底漾到了眉梢。
纪鸣舟亲昵地握住贝静纯的手，向纪沾介绍：“爷爷，这是我的未婚妻，贝静纯。”
未婚妻——贝静纯的人生里第一次听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身份。“Sir，很高兴见到您，我是贝静纯。”获颁爵位的荣誉勋贤，被尊称为“Sir”。
“好孩子，这里noSir，跟舟仔一样叫我爷爷。”
“爷爷。”
“欸！”纪沾朗声笑。
纪鸣舟紧盯老人身后体征检测仪的数值变化，“唔好激动啦，不然等下有礼物都不敢拿出来给你。”
说着话，已经把新出炉的相框呈给纪沾。
纪沾让秘书给他换了一副眼镜，细细观看，连声称好。
纪鸣舟碰碰贝静纯手肘，低声道，“阿爷去年升级成钢铁侠，心脏植入了一个脉冲发生器。”
贝静纯知道钢铁侠，《悬疑故事》漫画里的经典英雄角色之一，弧光反应堆成为他的第二心脏。
纪鸣舟目光微闪动了下，又找到了两人新的共同点。
纪沾自然乐得见两人眉眼互动：“虽然以前说过，但今次还是要亲自跟阿贝讲一次：流水别墅是我和舟仔嫲嫲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流水别墅？
贝静纯心中有惊涛骇浪，瞪圆双眼看向纪鸣舟。
“我已经带她去看过了，伊莎贝拉非常喜欢。”纪鸣舟轻颔首，从唇角溢出笑来，在纪沾面前，他保持背脊直挺，是一名稳重冷静的消防战士。
纪沾轻颔首，“环境幽静，离主宅很近，婚后你们夫妻也有独立的私人空间。”
当年他与太太去美国旅行，回来后太太对宾夕法尼亚的流水别墅赞不绝口。于是纪沾聘请建筑师，专门为她设计了一栋新的流水别墅。
“听说你建筑史在读，第一次见面，爷爷也有礼物送你。”
贝静纯双手接过，是一支钢笔，笔身上印着：MontBnc。
另有一行极小的刻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舟仔嫲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陪了我30年，现在送给你。同量天地宽，共度岁月长。”
提起亡去的爱人，纪沾眸光闪了闪，里面藏有一种久经淬炼后的从容坚定，他说：“热烈而真挚地活着，乃人生最大意义。阿贝，舟仔，愿你们永结同心，不负此生。我不会看错人的。流水别墅遇到新的主人，会有新的秉性和气质。我很期待你们会把它变成什么样。”
在见面之前，贝静纯还在猜测，会不会出现与纪芸珍相似的谈话。未料，纪沾关心她的课业、兴趣爱好和研究。两人一问一答，无形中拉近了不少距离。
从疗养院出来后，贝静纯明显感到这段婚姻的关系开始发生某种变化，像化学反应里经过紊乱和冲突之后达到平衡。她确定有什么东西变了，偏偏又难以阐述明白。
夜里的路也静了下来，偶尔传来车轮碾碎树枝的声音，似儿时温柔催眠的白噪音。困意无声无息袭来，贝静纯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脑袋，强撑困意的身体屡次坐直又软了回去。如此几番斗争，她身上多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贝静纯原先一直以为纪鸣舟在专心开车，也就没跟他聊天。外套有好闻的味道，好似一团干净的云，和风中植物的味道参杂在一起，柔软温暖。她把自己缩进云里，只露出一双眼，真情实意地道声谢：“纪鸣舟，你真好。”说完之后，整个人彻底卯进了黑甜乡。
纪鸣舟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模糊了边界感的贝静纯，像一只流浪很久终于回家的小猫咪，偶尔冒出这么一句朴实又可爱的表达。不枉他努力朝她走了那么多步。
******
回到石澳，明月高悬。
贝静纯把草拟好的合约给纪鸣舟看，“今晚爷爷说的流水别墅，我没来得及加。”
纪鸣舟指着婚姻存续时间的空格，“我以为你会直接填‘四十个冬天’。”
其实贝静纯也不知道这段婚姻能持续多久，毕竟她答应了纪芸珍，尽快带他出国。
“但是欠你的一顿饭，白纸黑字记下来了。”
“伊莎贝拉，你这么写，又让我觉得你很认真对待这段婚姻。”
“纪鸣舟，这些天我们一直在筹备婚礼事宜，或许无意识地当真了。就像演员入戏......”
纪鸣舟没回答，少顷，才说，“我们下次再见面，就在婚礼现场了。不见不散！”
算上家人至亲，连带证婚人，和几位挚友，观礼团不超过10人。
贝静纯点点头，认为这是纪鸣舟拿出的最大诚意，以他的家族背景，真正结婚的话，足以过千人赴宴。
而她只带上明心......
“不需有负担，我说你的家人全在海外，我们先注册登记，等你毕业了再筹划盛大婚礼仪式。”
反正一切交给未来，贝静纯不愿提前顾虑，毕竟现在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比如下一期要交的稿，截止至月末的论文......
“老爷子送给你的钢笔，t上面刻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是我嫲嫲和他维系一世姻缘的信念。”
原来这就是纪鸣舟在离开相馆前卖的关子。
“我不知‘恩爱’该如何给起，但‘不疑’我会努力做到。”纪鸣舟在协议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给贝静纯，“留白处所有条件，你随意填。”
他敢将自己的所有赌上。
贝静纯直觉震撼，满腹心事地开门下车。
“伊莎贝拉，等等。”纪鸣舟先跳下驾驶室，从车后箱取出一个鞋盒。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你和阿爷聊天的时候，我顺便下了趟楼。”
贝静纯认得鞋盒上的el标识，这家专卖店可要过海呢。心里顿时刮起一阵急躁的风，“纪鸣舟！”
听她喊自己全名，纪鸣舟条件反射地挺直、立正，“Yes，Mada。”
“你以后不准再飙车！”
纪鸣舟听话地应下，感到神奇的是，这女人的话竟然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道心甘情愿遵守的命令。
对方态度奇好，贝静纯轻咳一声，也主动找了个台阶下：“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
“高级消防队长，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纪鸣舟看一眼贝静纯，仿佛在说自己的眼睛就是尺。
贝静纯这才打开盒子，入目是一双经典款的双色中跟鞋，黑色和米色的拼接搭配，从1957年一经推出就风靡了全世界。
“希望你喜欢，感觉能搭配白色礼裙，”纪鸣舟特别补充，“我家有三位热衷购物的女士，偶尔会听她们聊一聊时尚经。”
“谢谢。”贝静纯笑，她对纪鸣舟认识又多了一分，硬汉形象里，也有一份柔软心思。沟通是相互的，她接收了他的好，却没办法有更多的回应，回馈不起，就会产生压力。以后或许还要面对更多这种情况。
道理都懂，但实际生活里，用得着道理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那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回报我，便能让你觉得轻松吗？将来分开的时候好跟我一笔勾销？”纪鸣舟问，难道这就是她的真心吗？
贝静纯怔住，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没有一点迂回。
“没有谁天生就有必须对谁好的义务，我们也不是委托和被委托的关系，”纪鸣舟点点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以后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希望你理直气壮地收下。”
贝静纯听懂了，笑了笑，“谢谢。”
“不用谢，客套词用多了，这关系就浅了，”纪鸣舟俯身，视线与她平行，“蜜斯贝，承惠，港币一元。”
听纪芸萱说，送鞋含有“让人走”之意，乃情侣大忌。破解的方法是对方付一元，象征买下了这双鞋。纪队长不迷信，但要娶老婆的纪鸣舟不得不信。
贝静纯没听过这种说法，听他这么要求，就去打开零钱包，她只是好奇为什么要一元硬币？
纪鸣舟嫌她动作太慢，长臂一探，撚了一枚硬币在指尖旋转把玩。
“如果以后我们遇到悬而未决的问题，这枚硬币就有用处了。”
“不信？那试试，正面女王像代表你，背面狮子像是我。”
“婚礼那天，纪鸣舟和伊莎贝拉，谁的胆量更大？”纪鸣舟腾空抛起硬币，落在掌心时迅速闭掌，“你猜，是女王像？还是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