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一)(1/2)
仙客来(一)
从九龙火车站出发,经广九铁路一路向北,前往罗湖。
贝静纯单手撑下巴,好奇地观望窗外风景缓慢倒退,绿皮火车车轮和轨道契合发出“哐哧哐哧”声,和以前的记忆一点一点融合。
港城和深圳边境长长的铁丝网,将双城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火车在广九铁路港城段最南端停止,乘客们下车集合,步行前往唯一连接港城与深圳的罗湖桥。
田野间的水沟为‘圳’,深圳正因地域水泽密布,有一条深水沟而得名。纪鸣舟小时候去过首都和上海,距离港城最近的深圳倒是第一次来。
放眼望去,村落荒滩,黄土小道。老街两旁是岭南传统的骑楼,屋顶倒有一排醒目的鱼骨天线——收看港城电视的必备。
“港城是亚洲四小龙之一,而深圳特区在1980年8月才成立。”贝静纯并不诧异两地反差如此之大。当年她初到港城,也仿佛来到了一个新世界。深圳新城区正紧锣密鼓地建设,她对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速度很有信心。
售票处有不少港人在排队,以深圳汽车站为中转点,贝静纯买了两张前往羊城的汽车票。
纪鸣舟被留在原地看管行李箱,他实在无法做一个两手空空的悠闲掌柜,让贝静纯背包提物。尽管纪队长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扛着贝静纯跑五公里也无大碍。
直到皮肤彻底愈合、恢复如初之前......贝静纯伸出食指,缓缓摇了摇,一个字:“No。”
到底是什么神奇魔力指令?纪鸣舟抿唇,不说话了——强烈怀疑她以前就这么训练那只小黄狗的。
纪太太露出嘴边的笑容开关,小小梨涡好似树桠上唯一绽放的花。
半小时后坐上大巴,贝静纯没了火车上兴冲冲的劲头,几乎蜷缩在汽车靠窗座位里。睡着的她嘴微嘟,神态有点娇憨。纪鸣舟无声地笑了笑,她像是有点热了,皱着眉,不耐地扭了下。
天气凉快,纪鸣舟给车窗拉开一道缝。清爽的风进来,贝静纯眉头渐渐舒展开,彻底入了黑甜乡的那瞬,抱着双臂的手一松......由纪鸣舟精准地接过,而后整只手便落入那只更大的手掌中了,以十指相扣的姿势,不留一丝空隙。
抵达羊城芳村,接近傍晚。
畅眠后的贝静纯神清气爽,先带纪鸣舟去吃了名气响亮的坚记伊面。
伊面是一种油炸鸡蛋面,色泽金黄,口感爽滑。搭配煮得绵软的南乳猪手,入口即化,再喝一口以鲮鱼、猪骨、虾皮熬成的汤底,圆满了。
罗嘉明去年跟着戴社长来羊城出差,回来就吹了无数遍有多好吃。
四五街坊围坐一桌,一边食面一边唠家常,白瓷碗里热气腾腾冒着白雾,这就是羊城最接地气的烟火气。
贝静纯埋头喝汤,叽叽喳喳的小鸟忽然安静下来,纪鸣舟放下木筷,看贝静纯吹热面汤:自从要回乡,她就藏着心事,还是一想到就会扎一下心的那种。情绪像过山车,忽高忽低,在两个极端反复,没有中间缓冲地带。
觉察到他的视线,贝静纯擡起一双水灵灵的眼回望他,有些心不在焉。一张脸比面碗大不了多少,脸颊被热气蒸得宛如剥了壳的嫩荔枝。汤表面一层亮晶晶的油花润在她唇上,鲜艳饱满。
纪鸣舟想起那只救过的小奶猫,吃饭的时候也这么偶尔擡起脑袋看他,好像下一秒,贝静纯就要舔爪子了。
男人忍不住微微往前倾,抚了一下她的头发,给她递过一碗晾凉的面汤。不管怎样,他会陪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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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里明明装着酒店地址,贝静纯脱口而出的,先给计程车司机报了另一处旧址。
司机听她一口纯正粤语,还拖着行李箱,“阿妹,返大陆探亲啊?”
“本地人,”贝静纯笑笑,“来探探旧邻居。”
“那地方被纳入规划区,多少拆迁户摇身一变百万富翁啊!”司机健谈地聊着粤省近年日新月异的变化。
听到“重建”字眼,贝静纯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一个巨浪滔天的时代,瞬息万变,筑起楼宇,许多过去也化为尘埃。人应该学会接受,惋惜并没什么作用。
目的地是一栋准备拆建的旧楼,四周的残垣被木栅栏包围,白漆红字,写着建筑公司名称。察看施工日期,工程应该在两年前完成,却以某种未公开的理由暂停了。不管什么原因,贝静纯感到庆幸。否则她再见到的可能只有一处土丘,或是一栋崭新陌生的建筑物。
与此同时,视线里画面慢慢鲜活起来。她看到那些破败的墙壁重新爬满青苔,落满灰尘的家具复旧如初,大院里有人来来往往走动。人们路过匆匆,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揉了揉眼睛,贝静纯猛地明白过来,自己刚刚回到了这栋建筑尚有生命的时候。以为已经遗忘的、许久都未在梦里出现过的,忽然串联了起来。
此刻,面对这浮起的荒土,她站着没动,该怎么跟纪鸣舟介绍呢?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人去楼空,无主孤魂,最适合形容此情此境。等待和分离,永远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纪鸣舟先擡手指给她看:三层旧楼露台的废弃花盆,竟然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朵,微风吹过,像在对他们打招呼。
“仙客来。”他认得这花。
“嗯,”贝静纯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双眼忍得通红,“那儿以前是我家。”
她依旧站在明与暗的交错处,影子斜侧在路灯下,黑峻峻的。再有一步,她又将溺进那无尽的黑暗中。
纪鸣舟伸出手,拨开她额间散落的碎发,有力的成熟男人的手,温柔起来,天也温柔地也温柔,像一阵清风拥抱她,那些差点破碎的都稳稳托住了。
“伊莎贝拉,万物春生秋枯,永不停歇。”温和的声线,融入了静谧的夜里。
贝静纯瞧着纪鸣舟。晦暗光线里,那双注释她的黑眸依旧亮如星辰。她需要对一段过去破茧成长。她懂。再难也不怕,她能扛过去的。
“你不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纪鸣舟说。
“嗯?”
“从前你是一个人,如今是我们两个。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也有我先挡着。”谁让纪队长小时候喝了太多牛奶,个头高呢。
贝静纯弯起双眸,这一笑,积存了整个旅途的郁气也散去许多,“花言巧语,从哪儿学的?”
“这还要学吗?”纪鸣舟面露费解,“自己的太太不哄,白当亲老公了。”顺便给自己封了个“亲老公”称号。
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贝静纯擡头,小时候这棵树还飞来过一只猫头鹰,昼伏夜出,她站在树下仰头望啊望,想探明猫头鹰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睡觉。方修解释说它在交替休息左右脑,一边睡觉一边放哨。小贝静纯还趁大人不注意,三番五次爬上树想捉住这只猫头鹰,验证它到底有没有一双大长腿。书里说过,撇去外表的浮毛,猫头鹰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脖子以下全是腿”。
有天猫头鹰忽然消失了,贝静纯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没有告别的分离,显得无措、难过。方修安慰女儿:猫头鹰去找它的小伙伴,明年春天就能再见到它们。
“现在,我回来了。”贝静纯微笑,忽然有种感觉,童年的那只猫头鹰肯定也有美好的鹰生。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一片叶子随风落下,在她眼前盘旋,仿佛在倾诉久别重逢。
贝静纯嘴角抿起一个弧度:“早知道就带相机来了,有些瞬间想永远记住。”
“用眼睛和心记忆,也一样。”纪鸣舟深深看她一眼,看见那俏皮翘起的发梢,强忍着想轻轻碰一碰的冲动,问,“你都记住了吗?”
“嗯,牢牢记在心里了。”
情绪神奇地消失不见,她轻舒一口气,阳光灿烂t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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