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头七雨。(2/2)
雨幕里传来纸钱燃烧的噼啪声。白野望着屋檐下的乡亲们,有人正在讲父亲年轻时的事:"建国当年在采石场炸石头,眼睛闭着都能听出哑炮......"有人接话:"那是家传的本事!他爹当年在护民队,听声就能辨出日军的掷弹筒型号......"
老人的目光突然转向院门外的老松树。树干上有块明显的凹痕,形状像只展开的翅膀,雨水流过凹痕时,会在地面积成个小小的鹰头形状。"1938年,我在这里埋过柄短匕首。"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在对自己说,"刀鞘上的樱花纹,是佐藤亲手刻的......"
白野猛地想起《关东山志》里的插图。鹰嘴崖主峰的了望台上,插着柄匕首的黑白照片旁,标注着"日军少佐佐藤自尽处"。当时他以为是战地记者的艺术加工,现在才看清,匕首柄的形状和老人的拐杖头一模一样。
"你父亲要找的东西,在棉帽里。"老人用拐杖指了指供桌,"你爷爷临终前托我缝的,说等他孙子懂事了再给。"雨水顺着他的眉骨往下淌,在那颗老年斑上积成小小的水珠,像滴悬而未落的泪。
白野伸手拿起旧棉帽,帽檐的夹层里果然有硬物。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金线绣成的鹰翼,里面掉出个油纸包,展开的桦树皮上,用红铅笔写着行字:"鹰老了,翅膀留给能飞的人",字迹的最后笔向上挑起,和《关东山志》里燕双鹰的签名笔迹完全吻合。
"这是1945年日军投降那天,燕排长给我的。"三叔公凑过来说,老人的手抖得厉害,"你爷爷总说,燕排长的眼睛能看透三十年的雨......"
白野抬头时,发现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云隙,在老松树上的凹痕处投下道金光,像只展翅的鹰。穿深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已经走到树下,正弯腰抚摸第三圈树根,左手缺指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红,像片重新活过来的枫叶。
"小野,过来。"老人的声音穿过院坝,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白野走过去时,看见对方正用拐杖头拨开树根处的泥土,露出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是步枪的枪管,上面的"杀寇"二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却仍能辨认出遒劲的笔锋。
"你爷爷说,现在的孩子只见过玩具枪。"老人把枪管往他手里塞,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得让他们知道,关东山的土底下,埋着多少能打鬼子的家伙。"他的鹰眼望向东方的天空,云层正在散开,露出鹰嘴崖的主峰轮廓,像只昂首的鹰。
白野握着枪管站起身,发现老人已经转身往山道走去。深蓝色中山装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规律得像秒表,每一步都踩在当年护民队走过的路线上。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鹰,不会在乎羽毛白不白,只在乎能不能飞。"
堂屋的烛火还在燃着,父亲的遗像在烟霭里显得安详。白野把桦树皮放进贴身的口袋,金属烟盒硌着胸口,里面装着那截苏绣金线——从旧棉帽上拆下来的,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像段没讲完的故事。
山风突然吹过老松树,针叶的簌簌声里,仿佛混着无数声鹰啸。白野望着山道尽头的身影,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这场头七——有些传承不在族谱里,不在墓碑上,而在双锐利的眼睛里,在根没锈断的枪管里,在代又代人守护的关东山风里。
远处的鹰嘴崖主峰在阳光下泛着青,像块被岁月擦亮的钢。白野举起那截生锈的枪管,对着天空的方向,恍惚间看见无数只鹰从云层里俯冲下来,翅膀掠过黑风口的老松树,掠过堂屋的灵位,掠过雨幕里的人影,最后化作关东山的风,永远守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