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灯之约(2/2)
因她一句话,往昔种种按捺不住,浪头似地一股脑儿全翻上来,拍在他胸膛上,何止是吃苦头?简直就是历经了炼狱!
幼年的事且不提,单单是从军中到皇城司这些年,那些不如他的,表面恭敬,背后都骂他是走敢狗屎运,才能小人得志。比他强的,面子上客套,私底下也瞧不上他,觉得他是烂泥堆里爬出来的,是官家养在皇城司里的鹰犬。
所有人都畏惧他手中的权势,说他是耍尽了手段才有今日,却无人知他受了多少苦楚。
他也不屑于向人袒露,摇尾乞怜似地,多半还遭人背后耻笑。
小娘子一句话,让他胸膛里阵阵悸动,打翻了一缸青杏汁似地酸涩蚀心。
心里愈是难受,面上愈是阴沉,“收起你的怜悯,我不需要!”
梅映雪自知失言,这么大的皇城司指挥使,走到哪里都气焰嚣张,哪里需要她觉得辛苦?眼睫一颤,匆忙垂首。
柳溪亭攥着银簪,指甲抠得掌心隐约生疼,绷着脸色道:“时辰差不多了,准备一下,别误了吉时。”又瞥了一眼装飞钱和官交子的木匣,“这些算是你的嫁妆,出阁的时候一并带上。”
他霍然转身,拂袖而去。
梅映雪靠在亮格柜上,呼出闷了许久的浊气,暗自感慨: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此人喜怒无常,敬而远之才是上策。
柳溪亭请来的两位齐全嬷嬷,梅映雪在别家小娘子及笄礼上见过。知道一位姓李,一位姓钟,二人皆是身体康泰、儿女齐全,又兼家宅和睦。
齐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常会请她们亲手为女儿插簪,以图沾一沾她们的好福气。
真正的及笄之礼很是繁琐,要三加、三拜。一切从简免除二加、三加,只请齐全嬷嬷唱祝词,并给她在发上插一根发簪,就算完成了礼节。
这个及笄之礼并不是梅映雪盼来的,如此简陋,她求之不得。
那根玛瑙如意珍珠簪缓缓插入发髻,她惊奇地发觉,自己一瞬间长大了。
彻底跨过岁月的门槛,把从前的幼稚在身上抽剥出去,脱胎换骨般挺直了腰板,举止间全是大姑娘的模样。
难怪世上的男子有及冠,女子有及笄,都是在与幼年告别。虽然她去岁就成年了,但是少这么一个仪式,断得不够彻底。而仪式完成的刹那,打从心底就和从前不同了。
两位嬷嬷也对她称赞有嘉,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梅映雪一一道谢,让凝雨封了两块银饼作为答谢。
柳溪亭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这会儿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江辞十分有眼力见,立刻叫上凝雨,恭敬地把两位嬷嬷送出门。
柳溪亭走近两步,梅映雪面对他时虽有不安,也勉强挺直脊背听着。
“别误了今夜望湖楼之约。衙门里还有事,柳某先走一步。”说完,也不听她的回答,一撩袍角转身出去,大步走了。
他就知道,自己必定是遇上了一个劫。
插簪前,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插簪后,她忽然变得端庄娴淑,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那两句《诗经》:之子于归,宜其室家。⑴
纵使心绪难平,也不能再像闺房里那样抱她,不然他就彻底走不掉了。
梅映雪看着他的背影,由衷地感到身上的压迫一轻,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最好突然有一道旨意,调他回东京,连衙门里都来不及回的那种。
凝雨送客人回来,陪她回到后院的闺房中。屋里只剩下主仆二人,凝雨扶着她手腕,愁眉苦脸道:“小娘子,这可怎么好?柳煞神在你身上耗费这么多心思,看来真的很在意你。”
只怕逃脱不易。
梅映雪自然明白,静静地说道:“以前胡月娘养兔子时,总喜欢给兔子缝制一些小物件挂在身上,说是自己看着,也赏心悦目。喜欢时捧在掌上,后来腻了,兔子便被丢在一旁不问生死,最终被人送去膳房烹食。我于柳指挥使而言,同那只兔子有什么分别?”
他喜欢她的容貌,费这些心思,和胡月娘养兔子一样的心境。红花易凋,容颜易老,那只兔子逃不掉,她可不是兔子,岂能甘心跳进火坑里?
凝雨当然知道那只兔子的下场,立刻感同身受道:“小娘子放心,奴婢一定会帮您逃出去的!柳煞神邀您去望湖楼,咱们计划有变,我得再去找找车夫,另安排时辰。”
梅映雪道:“你和车夫约好,戌时就在望湖楼附近等着,我到时设法脱身出来。今夜无论如何要趁着取消宵禁出城。”瞥了一眼摆在旁边的添妆簪子,叮嘱道,“这些簪子放在这里,我们不动。等我和江辞出门,你带上东西去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