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很奇怪,训练中章导好像总是在否定自己。
胡旭平熟悉她咬出那两个字的语调,那是不甘而倔强的语调。物不平则鸣,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一贯求进的章龄对于900竟然不感兴趣,但太倔强的运动员在讲究集体管理的队里往往不讨喜,尤其是在占领正这样说一不二的教练手下,他是能理解一二的。好在这种性格就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双刃剑,只要找对了正轨,便可以开启一路狂奔了,前途怕是未可限量吧。这么想着,胡旭平也暗暗有些好笑,快五十的人,怎么年轻时那份愣头青的热血突然又高涨起来了?这么想着,语气便多了一丝轻快:“上杠子吧,章导给你新加的长半径就别做了。”
简秋宁一愣,胡旭平的话在她心里投下一小圈无限扩张的涟漪。
高低杠并不是简秋宁的强项,她肩膀硬,小时候还是跟着男队启的蒙,而华国队最有特色的刷分利器长半径三大转体恰恰是对肩部的柔韧性要求最高的。冬训时章龄坚持着要让她练出扭臂转体,最后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只塞了个反吊360进成套,就是这个反吊360也是死磕了半天才勉强做成,失误率还高。
成套里大多是蹬杠、正掏之类的短半径动作,短半径动作最大的挑战在于倒立角度的保持,这方面她倒是做得相当不错,分腿勾脚之类的毛病也极少。
低杠上,正掏回环接正掏shapo,正掏特卡切夫,pak空翻,正掏shapo180,正掏360,蹬杠360。背越式的换杠是冬训章龄新教的动作,与前后的动作构成连接还在初学阶段,使得这一套编排极为琐碎割裂,但是去掉了那个要命的反吊360之后,总算是比较优质地顺了下来。E组的直体旋下倒是最大的亮点了,高度极佳,落地稳稳钉住。简秋宁顺势亮相,看到杠下保护的胡旭平时有一秒的不习惯,随后马上兴奋地伸出手去击掌庆祝。
“挺好啊,休息一下咱们看木头去。”胡旭平吁了口气,帮简秋宁挽起运动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平衡木场地。
相比前两项的可圈可点,简秋宁的平衡木表现就有些糟糕了。上木之后连做前团,前屈,虽然姿态高度都不错,但实在显得无聊。没有连接加分的侧挺接倒叉拿来凑足特定要求,近木舞蹈之后又是一串鸡肋的交换腿跳接狼跳。至于那个不可能承认难度还十有八九要大失误的交换腿结环,不用胡旭平说,她就自觉地拿掉没做了。后屈两周下法落地之后,简秋宁尴尬地朝胡旭平吐了吐舌头,反应过来又觉得这个动作有些太过跳脱,赶忙又抿了抿嘴。
胡旭平看了她羞涩的表情,嘴角也不禁往上一挑:“不擅长结环,咱就去了换别的动作啊,反正我也不擅长教结环跳啊!是吧。”
这句话倒也不全是玩笑,在各个教练组平衡木的教学基本都是女教练的专长,特别是结环跳,因为对身体各部位的姿态要求极精确,无论亲身示范还是手把手的指导,全得靠女教练来。比如现在三组的女教练梁淑当年就是因为结环跳的细节抠得特别精细才被老郑导看中了提拔上来的。
最后来到自由体操场地,没有音乐,简秋宁直接单做了四个空翻:屈体旋,团身旋,阿拉伯前团两周和后屈两周。这也是她去年全运会上成套里的四个空翻动作。两周空翻简秋宁做的都挺高飘,落地也轻松。而比起前同组队友柳曦,简秋宁的转速就已经很不占优势了,而且她不知怎么的做纵轴转体空翻需要的抛物线比别人长好多,自由操场地却是有限的。刚结束的队测中,章龄硬给她加上的那串后直540间接连接后直1080的连接毫无意外地直接落在了界外,还向后踉跄着险些坐地。在胡旭平的要求下,她又做了计入难度的四个体操动作,高举腿720,立转1080和华国最常见的跳步串,交换腿跳180接交换腿结环。
“动作不错,体能也挺厉害的,完全没问题啊。”胡旭平又翘着拇指赞了一句。“好了。收拾一下东西,今天就练到这里,放心,我可不是个爱加训的教练。明天早上到弹簧道边上报到,咱们来开始练你擅长的东西。”
也许肢体动作而非语言是能够最迅速反应过来的本能,这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对简秋宁来说,有太多言语之外的重量,于是她先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又立即弯下腰去——一个超过了90度的深鞠躬。
“谢谢胡导。”
“行了,别这样。谢什么谢啊,教练员和运动员配合都是分内事。我送你到岔路口吧,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怕黑吗?”胡旭平替她扯起被运动包压皱的立领,看着门外的漆黑皱起眉头。
“不用了胡导,我一个人走好了。”简秋宁摇头,迈出几步后又回头,向着胡旭平的方向挥了挥手。体操中心的天幕太黑,每一盏路灯昏黄的光只能在地上画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简秋宁默默地踏过一个个圆圈,仿佛再一次路过过去深埋在心底的一幕幕。
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简秋宁就知道,宁省体操中心的大院不是她的家,一墙之隔的宁省舞蹈团也不是。等到再大一些,不用谁特地来告诉,她就明白了,是在体操中心的门口被捡到的“野孩子”。说不定已经退休了的宁省体操队前主任卢爷爷真的像那些男生吱哇怪叫着的那样,因为自己是被捡来的,才挑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姓按在自己的名字前面。
不过简秋宁一点也不怕这些莫名其妙加在她身上的恶意,只要一进体操馆,她便满心里都是自信自豪了。从小时候闹着玩一样地翻跟头做倒立,到稍微大一点儿学规定动作,哪一次不是砍瓜切菜一般一学就会。可是没多久,这份自信自豪也变得岌岌可危。
“去浙省队外训?留在那儿?为什么?”十二岁的小姑娘听到这样的消息只会惊惶多于兴奋。王指导苦笑着搂过她来,“傻丫头,你还没生出来,咱们宁省体操女队就解散了,我当初说了多少次,劝你换个项目,别进这条死胡同?”
可惜她的跳马720,自由操团身旋,还是没能入浙省队主教练的法眼。人家只是一皱眉头:“98年生的,国家队可不很乐意要吧。”就把她的自信一脚踩进了泥淖。
再后来,全锦赛全运会上一个个苛刻的分数几乎要让她窒息到绝望时,章龄突然为她打开了国家队的大门,让她以为从此跌跌撞撞就会化作大道康庄。殊不知这条康庄大道竟然越走越窄,走到尽头竟成了一条彻彻底底的死胡同。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会是一个崭新的路口,还是另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