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临己身(五)(1/2)
祸临己身(五)
随着走近,他的老态愈发显眼。靖广帝睁着不甚清明的眸子,眼中也只显现了个大概,可凭借着本能,他擡手紧紧抓住来人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能嵌入血肉。
沈暗钰的眸子平淡无波,他心头好似憋了一口闷气。瞧,这就是他信奉多年的父皇,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想征得他的夸赞。可随着年岁的增长,那种不被填满的情感依旧留有空缺。
又好像他用许多事来证明他是不被爱着的。
嵌进血肉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血痕,可沈暗钰却好似感受不到一样,他眸光微垂,定定瞧着他的父皇。半晌儿才终于启唇道:“孩儿来了。”
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热切。
浑浊的泪水沿着眼尾往下落,洇到苍白的发间,什么都没有留下。
喑哑的语气陡然加重,靖广帝手中一个用力,拉着沈暗钰朝他贴近。也不知是不是体力太虚还是病入膏肓,只这一个动作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耳边全是父皇的剧烈喘息声,直到气息渐稳,他冷硬的心好似有了半分的晃动,脑海中浮现出了幼年的光景。在他单薄的幼年,也曾有过几日短暂的幸福。
父皇会在下朝时抱起年幼的他,和寻常父亲一样,举得高高,嘴里不住地夸赞“我儿子真棒”“父皇以你为傲。”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
也会吩咐下官给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可以说那些时日,是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就在沈暗钰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时,生母的骤然离世,将他生生从云端拽下。然后就是数不尽的忽视,宫女的不尽心和刻意苛责,避而不见的父皇,永无天日的幽暗,都在告诫着他,他是一个不被爱着的人。
一次次的苛待,让他学会了韬晦之计。他开始向往权势,迫切而又癫狂想站在九五之尊的位子上,让那些曾经小觑他的人受到惩罚。
而这就是他求娶杨明菡的初衷。
耳边的声响格外刺耳,游离的思绪开始回笼,视线一瞥,刚好就瞧见了被强塞进手中的圣旨,明黄一片,却能戳穿他的心脏,流出汩汩血液。
临近滔天权势的刹那,他好像能瞧见他的命运。
苦难的百姓,强压下的靖国,临危上阵的新帝王,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结局。
这让他如鲠在喉,可他又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他渴求已久的权势。沈暗钰讳莫如深地睨了眼手中的圣旨,正欲开口,却被迫噤了声。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窖。
明明是仲夏,可他就是觉得冷汗浸透了背上的衣衫,越往下越悲凉。
“谢浔留不得!”
他目光倏地绷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父皇,方才还跳动的心脏此刻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攥紧。一下一下,疼得他眉心拧起,正欲开口询问就听耳边的靖广帝语气愤愤道:“四大氏族世代追随于朕,你若想承他们之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谢浔。否则你以为他们会甘愿受你号令?”
这一番话费尽他的心里,剧烈喘息了许久,这才继续道:“朕知道你醉心权势,有齐家治国的能耐,可眼下你权势单薄,内忧外患众多,就算你再优秀,知人善任的能力运用得炉火纯青。也无法将四大氏族收进囊中。”
“父皇!”沈暗钰愣愣出声。
他拼尽全力才把谢浔救出来啊,怎么转头,他就能要了谢浔的性命!
沈暗钰猛地跪在龙榻之前,垂下的头遮挡住了所有的情绪,他艰涩道:“他是儿臣的知己!父皇,他是儿臣的知己!能并肩治理天下的人。”
“很久之前我们就许诺了未来,他会向周太傅一样,帮儿臣出谋划策,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而龙榻上的靖广帝却无动于衷,他擡起手,生疏地轻抚着沈暗钰的发丝,慢慢道:“能爬上这个位子的人,谁手里没有沾上过几条人命。如今也到了你自己抉择的时刻了,要么杀谢浔得四大氏族信服,要么就将这百年伟业土崩瓦解。”
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沈暗钰的眼睛,长舒一口气后,他定定道:“不要忘了你才是靖国的主宰。”
“当真以为你的心思朕猜不透?你娶沈家三小姐不就是为了她身后的杨家,奈何命途多舛,杨家满门战死,连同他身后的杨家军也一同倾覆。”
“父皇!孩儿不能把谢浔赶尽杀绝。”
“不能?”阅尽风霜的帝王早就听出了话中的深意,他抛出了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由头。
“谢浔不可留乃是命之所属。他有煽动人心之能,可他保的是靖国百姓,你以为他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他不会的!从始至终他的眼里就只有天下苍生,他弯腰能瞧见他们的苦楚,瞧见瘦骨嶙峋下的铮铮傲骨。”
“这不好吗?”沈暗钰陡然出声,他自幼的所学告诉他这样的人值得交心。可这话经由父皇一提点之后,他心底的疑惑被无限放大,甚至隐隐有动摇之势。
龙榻上的靖广帝听得不甚清t明,便自顾自嘱咐道:“赵平榆是个可用之材,他虽有野心,却无甚城府。加之你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定对你忠心耿耿,不过此人与谢浔生性不对,二人留其一。”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用力攥了攥沈暗钰的手心,慢慢道:“赵平榆才能虽不如谢浔,可他一心追随于你,且对谢浔有杀心。”
“不会!他断不会杀了谢浔的!”沈暗钰面上一片镇定,可心中早已慌乱。
靖广帝微微摇了摇头,语气肯定道:“他早就存了这个心思。你虽看不透,可他定有杀人之计。至于四大氏族,他们不会倒戈,只要你肯除了谢浔,他们就会为你所用。”
怔怔的目光看了许久,他终于在一个瞬间彻底看清了沈暗钰的面容,依旧是熟悉的眉眼,比她要坚毅一些,可莫名地他仿佛能透过沈暗钰瞧见二十多年前的故人。
她来了?
枯槁的手缓缓向上,隔着虚无,他轻抚着她的轮廓,那人浅笑着,眉眼间无一例外都是他。
含情脉脉的双眼转也不转地瞧着他,久到泪水夺眶而出,她也无甚知觉。只是擡袖拂泪的刹那,所有的温情都在慢慢瓦解,眼中的爱意化为了哀怨。每一个眼神都在控诉着他的无情,控诉着多年情谊化为灰烬。
靖广帝却笑了,他干涩的唇畔张张合合,慢慢地唤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讳——罗溪。
话音刚落,沈暗钰神情陡然转冷,他擡手拂去禁锢,额角的青筋似要跳出,眉眼间尽是怒火。张口怒吼“你不配唤她的名讳!”
“父皇您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当初您是如何做得。”他冷冷剜了眼龙榻上的靖广帝,慢条斯理道,“您派人将母妃草草下葬,说什么情断义绝之话。如今儿臣也要如此,既不辜负您的教诲,也不违背母妃的遗言。”
最后两个字飘荡在耳边,听得靖广帝眉头一皱,他压着嗓音重复了一遍。
沈暗钰也不打算瞒着,他冷着声解释“多年前,母妃临终时,一个劲儿地抓着儿臣的手说她悔了。她说再也不愿看到您,就当是多年深情都被一场大火给少了个干净。百年之后,您也莫要与她葬到一处,您自有您的皇陵。而她,若是可以的话,就把她送到罗家,回到她的本家。”
一字一句,如雷贯耳。
靖广帝听得热泪盈眶,钝痛的心好似正经受着千刀万剐之刑,每一下都疼得他痉挛。可他又无法与之抗衡,只能任由言语化为利刃,朝着他到的薄弱之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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