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2)
第107章
薛易之一如苍松般站在朱门之下,大半身撑于手中的木拐上,有往来的行路人见了他亦不由多看两眼,不免唏嘘。薛易之坦然受着一道道怜悯的惋惜之色,可在他眼中世人万般不过如蝼蚁。
他阖眼静候,不等多时耳边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他敲了敲木拐,“许久不见,卫大人。”
薛易之缓缓睁眼,只是近一月不见入眸之人与往日大相径庭,来人髭须未剃,束发亦散乱着几丝,即便极力克制可仍见他颓靡之态。他揶揄道:“薛某可险些不认得了,面前之人当真是卫大人?”
卫骧一路赶来而致身上沾染的尘土还未掸去,他急于上前,“你见过尹姝?在何处见到的她?”
薛易之看着面前素来处变不惊之人如今亦惶亦恐,实在叫他又惊又喜,他最爱看的便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跌入泥沼与凡人无异,卫骧尤为。
薛易之呵呵一笑:“卫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极了,尹姝不是跟随在你身侧吗?你怎么反倒管我要人来了?”
“薛易之——”卫骧沉声。
薛易之擡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方才入城之时我见官署派差役在寻两人,看模样还皆是商贾之流,我前些日子有所耳闻,说是扬州一代起了以豢养年幼女子为乐之风,是为瘦马,你说尹姝会不会被人带去了扬州?你要不去扬州寻一寻?”
卫骧眉间似有阴云压顶之势,“薛易之!”
薛易之失笑,能激怒卫骧也是罕见,“我见你寻了这般久都未寻到人,卫骧,要不这样,你求我,我替你寻人,如何?薛某不才,可寻两个人的本事还是有的,我若开口,各州府的客商多少还要卖我个面子。”
卫骧喉间一动:“这一回,你又想要什么?”
“你倒是懂我,知我从不肯做亏本的买卖。”薛易之走了两步上前,周身的威压丝毫不输卫骧,“那我……想让你死,你肯不肯?”
卫骧波澜不惊,那一个“死”字似乎说的无关于他,“那你当真是异想天开。”
薛易之嗤嗤笑出声来,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果然卫骧还是那个卫骧,这个时候理智尚未尽失,“卫骧啊卫骧,你看,你果然还是更爱自己,在你眼中没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了。”
卫骧轻哼了声,“薛公子周折几番叫人寻我过来便是为的说这些?卫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他连看都未看薛易之一眼转身就走。
“卫骧。”薛易之出声,可是眼前之人并未停下。
“要不要做个赌注,看谁先寻到她。”
已走下石阶的卫骧停住,在话音落下时转过身来,“你别伤着她。”说罢,他擡步离去。
薛易之望着他的背影,自嘲地笑笑。
“公子。”见卫骧离去,一直等在外的小厮这才上前。
薛易之收回目光,“看来人当真丢了,山青,你速速派人去t打探那二人下落,在各州县悬赏之,若能得一二消息,赏之千贯。”
“千……千贯?”小厮震诧,以千贯寻人闻所未闻,可见自家公子此言不似有假,他忙应下,“是,是,小的这就去。”
……
“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出大事了,真当出大事!”冯六行急得在原地踱步,“洪归不是已认罪了吗?为何又会查到我们身上!此事原本只是落在知县那小儿手中,为何提刑按察司也插手了?还有刑部!刑部怎么会下行亲自查?竟还有人悬赏千贯买我们的踪迹,你说我们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姓姚的尸体我可不敢去取回,此时必定有人蹲守在侧等着我自投罗网呢,不管了,如今自身难保根本顾不得那尸体了。”
“哥,你可知我方才蒙混入城听到了什么?他们不仅在通缉你二人,还有我!还有我!你说他们是如何知晓我叫冯六行的,这里除了我们几人还有谁会知晓我真名,这又是如何流布出去的?”冯六行口中念念,脑中淆乱已无思辨之力。
冯五德起身走向石壁旁,居高临下地望着蹲缩在侧的几人,眸中蕴着杀意,“是谁搞得鬼?”
冯六行才回过劲儿来一般,指着尹姝愤恨道:“哥,必然是她,先前那些娘们来了一月都没出过事,这几日看着老实想必都是装的。说,是不是你,说话!不说就把你还有她们通通都杀了!”
尹姝仍缄默,她知道冯六行不会杀她们。姚乐才死,若是再死人那真就瞒不住了。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王文月求饶,“我什么也不知道,都是她,都是她!”她指着尹姝歇斯底里,“肯定是她将人引来的,你们杀了她就是,求求了,不要杀我。”
尹姝阖目默叹了一声气,连一丝反驳的气力都不愿再施展。都这么多回了,这王文月还是不长记性。
冯六行一把攥住尹姝衣襟将她提了起来,“是不是你。”
“不是……”
“六行,别再闹出动静。”一直不出声的徐吴品幽幽开口,“先别管是谁泄露了消息,尸体过不久就会被发现,他们带人寻到这边山头最多不过两日,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冯六行恨得咬牙:“离开?你说得轻巧,城内外皆有人把守,如何逃得过,我们带着这么多人必然惹眼,才下山就被发觉了!”
“不带这么多人走就行了。”冯五德淡淡道。
“哥,你的意思是——”冯六行阴黑的眸子一动,“杀几个?”
蜷缩在旁的几个姑娘怛然失色,小声抽泣起来。
“死也不能死在这儿,也不能白白死,总要捞回来些才是。”冯五德眯起眼,像是在挑拣货物一般,“你去将城东三里外的麻婆唤来,她前些时日还问我要过人,你告诉她我这儿有几个,让她来挑,连夜带走。”
“好,我这就去!”冯六行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徐吴品也是一脸愁容,“少了那么多人,待到了扬州怎么交代?”
“交代?”冯五德冷嗤,“如今自己都要交代在这儿了,还顾得上别的?大不了等到了地再去寻几个就是。也真是见了鬼,我冯五德今日竟栽在这儿了。”他拾起手边的一枚碎石子往几人中丢去,“老钱这废物只管人到手,这回必然惹到不该惹的人了。看来洪归也靠不住,想来是已被知晓这几个还未死,这才大张旗鼓找人来了。还悬赏千贯?老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吴品,你给瞧瞧,这几人中谁值千贯?”
冯五德上前掐住她们脖颈,一一端看起来,“也让我瞧瞧,是谁如此聪慧过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将消息泄露出去的?你们说这个人是不是该死?是不是你,说!是不是你!”
“不是,不是,求你了,不是我。”
“不是我!”几人挣扎。
冯五德将人狠狠往石上一丢,“都说不是自己,那究竟是谁在扯谎?”
徐吴品掠了眼地上的几人一眼,眼底划过一抹不可见的阴鸷,“黄陂县那姓郑的可没这个本事,应当另有其人,能传令三大官署一同缉查之人身份必然不简单。那些人必然是冲她们中的一人来的,依我看,不如将其揪出送回去便是,他们兴许就能偃旗息鼓,我们也省了一桩大麻烦。”
“送回去?”冯五德与徐吴品对视了一眼,随之了然,“行,就按你说的办,与其将人留着泄漏我们行踪,不如送回去给自己留条后路。”
衣袖突然被人扯了扯,尹姝偏过头看向蹲在她身侧的巧儿,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尹姝明白她想说什么,掌心复上她手背示意她冷静。
“尹姝……”巧儿小声呢喃着,后面的话呼之欲出,攥着她衣袖的手更紧了,“我们认下……好不好,就,就能出去了……”
尹姝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这二人残暴至极,怎会轻易放她们离开。
“尹姝……”巧儿躲在她身后,求生之欲在此刻已臻顶峰,“我想出去,我去认下,好不好——”
“不可!”尹姝正言厉色,“再等等。”
“我等不了……”巧儿看向尹姝时满是失望,她来时分明说过会救自己出去的,可时日至今她都自身难保,谈何救她。
尹姝对上她的目光,被刺得一痛,“我说了再等等。”
这一回巧儿并未再听她,倚着石头就要起身。尹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下。
巧儿见唯一的机会就要失去,她瞪着双目,“你做——呜……”之后的话被尹姝一并捂进了腹中。
“放了我,放了我!”
两人都未想到,竟还会有人出声,正是王文月。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是我,他们是来寻我的!你们把我放了!我不会把你们供出去的,你们放了我就行!”
“是你?”冯五德挑眉。
“是我,是我!”王文月见其余人没再开口放下心来,“是我家中人在寻我!你放了我,我让我叔伯给你千贯,哦不万贯,放了我就成!”
冯五德蹲下身挑起她下颌,每一个字犹如罗刹恶鬼,“也就说先前是你泄露了我们踪迹?”
王文月以一怔,“什,什么?”
冯五德一把揪住她头发,将她当做牲口一般往另一侧拖去。
“啊——放……求求你,你说的,会放了我……”
“放了你?”冯五德冷笑,他眸中起了嗜血的杀意,“你蠢还是我蠢?你敢背刺于我,那我定然要你自食其果。”
众人根本反应不及,就见他揎拳掳袖捞起手边的一块硬石往王文月手肘之处狠狠一砸,在一痛叫声中,手臂被砸断成两截,只有几根经脉可怜地相连着。
“是这只手吧?还是这只手?”冯五德又是一擡手,王文月另一只手也应声而断。她疼得在地上扭曲蜷缩,呜咽着发不出一个字。
他将石头一抛,将人往一旁丢去,掸了掸衣衫上的尘灰,“敢出卖我,就是这个下场。”
巧儿看着半死不活的王文月被吓得失了神,又躲回了尹姝身后,震惊地牙关发颤,原来……他们根本没有想放她们走,他们只是想将泄露之人捉出来,还好,还好尹姝拦住她了,“尹……尹姝……”
“别怕。”尹姝安抚着她,“没事的。”
……
冯六行不过一个时辰就带人回来,只瞥了眼没了半条命的王文月,就从人上跨了过去,“哥,麻婆带来了。眼下实在不妙,如今那些人已经在城外搜查了,姓姚的尸体也被察觉,这里留不得了,我们天一黑就得走,否则都得死。大不了这些都卖给麻婆,我们过几日再去别处寻,杜大人那儿——”
“六行!”冯五德呵住他。冯六行意识到说错话,忙住嘴。
“将她留下。”冯五德直指尹姝,“其余人,麻婆你想法子带走。”
麻婆估摸着有了五十之余,虽佝着身可步伐矫健,那双本该浑浊的眼眸也难得精明,她看了眼尹姝,眼中划过一抹惊艳,可因不能将人带走,倒觉着可惜。“冯爷,你这儿一下好些个人叫我也措手不及的。”
冯五t德不与她废话,“人要还是不要?”
“要!要!”麻婆连连应声,“当真是巧了,昨日还有人问我要人呢,就是这个西山头的一猎户,我正求之不得!若这几个姑娘中八字有合适的,今夜就叫人将其擡走,今日这个配个八月十五先后几日生的姑娘最好。”
听到八月十五几字,巧儿小脸煞白,她再想故作镇定为时已晚,冯六行上前将她从人堆中提了出来,“我看她八字应当合上了,就她吧。”
“不要不要!”巧儿吓得站不住脚,“我不是,我不是。”
“好,这个还算能入眼。”麻婆看了看面相,满意地点点头,“冯爷,我夜里会叫人来擡棺的。”
“早些来。”
“这是自然,那这个就劳烦冯爷先看着,其余的我想法子先带回去。”
擡棺?巧儿一下栽倒在地再也坐不起身来。擡棺,生辰八字……是阴婚,是阴婚!她会像白蓉那样钉死在棺中的!她不要,她不要死!
洞中静得可怕,麻婆带人隔着一个多时辰便来一回,硬生生将人拖走,身侧人愈来愈少,巧儿将自己缩在尹姝怀中瑟瑟发抖,“天黑了……我要死了,尹姝……尹姝,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别怕。”尹姝抚着她后背一声声宽慰,“别怕,别怕,我会救你的。”
“会死的,会死的!”巧儿双眸发散,已有半痴半傻之相,“像白蓉一样,死了……”
“巧儿!巧儿!”尹姝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冷静点,看着我,你看着我。”
巧儿愣愣地转过脸来,面如死灰。
“巧儿,你听我说!木钉是为了钉死欲要逃脱的怨魂,你只要不挣扎她们便不会伤你,明白吗?万万不要挣扎,知道吗,你假意顺从在棺中等着我,我会来救你的!”
巧儿泪如雨下,“不行,我会死的,我也会死的,她们会封棺将我活埋的!”那日她亲眼所见,白蓉死后他们滴蜡封死了棺盖,就算是活人也根本逃不出来,“活人在棺中根本活不了。”
尹姝看了眼还在与麻婆谈话的两人,将一物塞在巧儿手中,“藏起来,封棺时,将它插入棺身缝隙之中,待蜡还未凉透时以此割开,蜡封不死,便还能渡气。”
巧儿掌心一凉,只见手中静静躺着一柄不过食指长的刀,“这……你——”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尹姝。这刀前两日已经被收走,她为何还有?
“嘘——我藏着的。”尹姝替她塞入怀中。
“给了我,那你怎么办?”她岂能不知这是尹姝用来保命的。
尹姝眼中微闪,“我还有,你不必担心。”
“当真?”
尹姝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今洞中只剩她们二人,巧儿眼看着麻婆带着两个膀大腰粗的男子向着她走来浑身发颤,“可是我不会,我不会——”
“巧儿!”尹姝示意她镇定,“巧儿,你需先救你自己,我才能再将你救出,明白吗?”
只有她自己知晓尹姝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真的会来救我吗?”
尹姝眸中清亮,“会的!你只需听我的就是。”
“我听话,我听话。”
两个男人将巧儿架起时,出乎众人意料,她并未挣扎。麻婆见此将忧虑压下,“倒是个乖顺的,也叫我省了气力了。冯爷,如今人都齐全了,那我这就退下了。”
冯五德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麻婆草草将大红嫁衣给巧儿替上,这才叫人将她装入棺中。
没有适才的惊恐与万念俱灰,被塞入棺中时巧儿只是静静望过来,眼底只剩一抹烛光。尹姝紧抿着唇,死死攥着那根束缚着她的麻绳,没有人瞧见,她掌心所握之处已被割开一道豁口。
“看什么看!起来!”等几人整装待发,冯六行一脚踹在她身上,在她口中塞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棉布,“别不识好歹,你就叩谢你爹娘给你生了这副好面容罢,你能活下来全凭这张脸。”他在尹姝脸上摸了一把,餍足地舔了舔唇,“你与她们不同,日后可是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呢。”
尹姝厌恶地别过脸去,由着他牵起自己往外走去。
麻婆一行人将巧儿往西带,而他们一路向东,她根本不知巧儿被带去了何处,只知二人愈来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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