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1/2)
第122章
四更夜,连下了几个时辰的雨终是停了,街中灯未点,黢黑蔓延至巷底,唯有南街的卫府挑着灯有达旦之势。
卫骧失血过多而畏冷,卫黎便派人将府中度冬才用的红罗炭尽数搜罗了出来,在屋中烧了八面火盆,门窗大闭,尹昭清都闷出了一身燥意,可榻上之人触及却仍是凉意。
秦老先生年事已高,身子也大不如前,经一夜折腾累得直不起身被人送下去歇着了。离去前,他嘱咐需有人在榻前寸步不离看着卫骧,只因此后的三五时辰才是他最为凶险之时。
蔡清与霍礼眼也未合,恭送圣上回宫后便又折返在屋中守着。生怕卫骧出事,卫黎也不敢睡下,他守在院中以备不时之需,一夜间,他精明的眸光被浑浊所笼罩,老态毕现。
“我t前两日还见过他……不对,就是昨日,我原想着待他下值去寻他,可家中有事儿耽搁了一阵子便想着明日再来……”蔡清一想至此事便懊悔不已,“我就该去寻他的,我若在了,他也不至于出事。”
这是尹昭清在安庆府分别后再见蔡清的第一日,她觉着他变了许多,而那眉眼中的繁杂多绪不只是因卫骧重伤。
“这头才出事,宫里就知晓了,恐怕应天城中已传了大半,眼下虽有圣上护着,可难保不会有人在暗中作祟。”蔡清颓然而立,眼底无光,“从前我只当自己一身本事,可终究是忘了那只因是卫骧在侧,万事有他我才敢毫无顾忌去做,可实则没了他,我也只是个废人,如今他受了伤,我什么也做不了……”
霍礼在旁沉着眸,望着倚坐在榻旁的尹昭清,眼中似有挣扎,却仍是一言不发。
蔡清看着那张惨白的面容失神呢喃:“他是卫骧啊,他怎么会出事……”
尹昭清在听到这句话时才又有了些许反映,她缓缓擡眼,余光落在蔡清微颤的指间。
不止她,他们都忘了,卫骧也不过是个寻常人……
她见惯了生死,也不怵神鬼一说,可眼下她亦有些怕了,都说七月鬼日阴气重,如今她也觉着血不吉利了起来。他是被她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而血渍凝结在指缝间,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他擦拭着。
“蔡大人,圣上前来,可有说些什么?背后之人可有眉目?”
蔡清摇头,“圣上已派人彻查了,可要我看……也无济于事,京城中的这些人个个老狐貍,一人恨不得生千百个心眼子,他们官官相卫、狼狈为奸,能查出什么来?还需等卫骧醒来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手攥成拳,愈说愈愤恨,“我知晓不少人想要卫骧死,可卫骧才回应天府安生几日?他们就如此等不及吗?还胆敢在应天府痛下杀手,连火——”
“蔡大人。”霍礼出声。
蔡清一愣,神志回了几分,对上霍礼目光后便戛然而止。
尹昭清人本就浑浑噩噩,并未细听蔡清说着什么,却在他话音戛然时擡眸,疑惑地看着他。
“尹姑娘。”霍礼上前两步,“圣上已开金口彻查,那必然会查到真凶,姑娘不必过多再忧心此事,霍某与蔡大人亦会竭力查明的。”
尹昭清张了张嘴,想说诸多话,可终是只剩一句:“多谢霍大人与蔡大人了。”
她不得不承认,她势单力薄,在应天府寸步难行,单凭她想要找到背后真凶简直痴人说梦。
她心中无名升起一股悲凉的无力感,手中的力道也失了半分。
她将手放入他掌心,可榻上之人没有再有动静,他的那只手并未与先前那般回握住她。
她本想着再替他暖暖手背,却不想被他掌心的滚烫刺得一缩手,待察觉出异样时,尹昭清猛地站起身。
蔡清也被她吓得一激灵,“怎,怎么了?”
尹昭清将手背贴在卫骧额间,眉头愈来愈紧,秦老先生说的凶险之际恐怕就是此时。
她忙让人将火盆撤下,取了几方温帕子给他擦拭。如今她温热的手于他而言却还有丝丝微凉,他难耐地微微动了动身。
尹昭清凑到他身侧轻唤:“大人……”
榻上之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于昏睡中挣扎,企图睁开眼。
尹昭清握住卫骧的手,试图安抚他,“大人,我在……我在。”
可他指间在止不住地发颤,颤意自指尖而起缓缓蔓延至身,整个人颤抖着。
“大人!大人!”尹昭清惶恐地擡眸,“蔡大人,快去请秦老先生来!”
蔡清脸一白,忙不叠跑出去了。霍礼亦三两步上前,压制住卫骧乱动的身子,“姑娘,别叫大人撑裂伤口了。”
“好,好!”尹昭清紧攥着卫骧的手,若非他此时虚弱,她还真就抵不住他。
卫骧突然咳了几声,唇角渗出一丝血迹来。
“大人!大人!”
秦老先生本就提着心未敢熟睡下,见蔡清慌慌张张来了院子就知卫骧这头恐怕又要出事,连外衫也赶不及披上就往主院来,人还未迈进屋就又看到了一地的血腥,他面色大变,“快,快扶住他吐出来,这都是淤血,别叫他往回咽!”
看着卫骧止不住抽搐身子,他走得急险些要绊倒,好在蔡清在旁扶住了身,“人惊厥了!快!先取帕子让他咬着,莫叫他咬断舌了!”
待他走到榻前,便被眼前一幕惊住。只见尹昭清半撑起卫骧脑袋,任由他吐了自己一身血。而似乎是早在情急之下,她竟将自己的手作帕让卫骧紧咬着。她紧着眉,虽疼却未哼一声。
秦仁一怔,不敢再迟疑连忙走到卫骧面前,给卫骧施了几针,不过会儿又呕出几口淤血来,尹昭清生怕落在他身上忙又徒手接着。
血块吐出,卫骧的面色稍有改善,浑身的搐动亦愈渐退去,秦仁又替他诊了脉,“并非坏事,淤血在体内想祛除不易,需得多调养几日,不过既已倾吐出也算过了一险。不过也不可懈怠,你们每隔一个时辰再给他喂些汤药,三个时辰后应当就能退了热,届时才是真将命捡回来了。”
尹昭清怔怔看着自己手上被留下的齿印,后怕地一个字也说不出。
秦仁看了她一眼,要转而走出的步子一顿,又折回身来,他安抚着:“莫怕,他都能撑到你前去救他,必是命大,今夜岂会撑不过去?”
尹昭清讷讷颔首,“多谢秦老先生。”
秦仁暂未开口,只是凝视着面前之人良久。他不知这姑娘身世,可每每见她,她总孤身一人,她与卫骧太像了,她二人一道时,似乎还能窥见惺惺相惜之意来。卫骧举目无亲,这些年过得太凄清了些,连他都受不住的清冷卫骧受了数载。他曾想过,若是日后卫骧成家,还是寻个合家完满的姑娘好,人丁兴旺些,如此,卫骧后半生也不至于再孤寂。
可如今见着尹昭清,他又觉着这样的姑娘甚好,二人过于相像也不是坏事,他们更胜于旁人,更知晓对方想要什么,或许于卫骧而言,人无需繁多,是她,那便一人足矣。
秦仁摆摆手,“不必谢老夫,救他的并非是老夫。这数十载来,老夫手中救了不少人亦死了不少,唯有他,老夫救了三回,他活了三回。从前他自己也不在乎,皆是生死由天,好在是他命硬,那些刀剑伤奈何不了他。”
“可唯有这回,他途中并未醒来过,而老夫却见他在求生。”他突然笑了笑,“都说他卫骧不怕死,可老夫却见着他怕死的很。”
尹昭清眼中噙着泪,紧咬着唇不语。
屋中沉寂,秦仁看向榻上之人长叹了一口气,与她推心置腹起来,“怕死也好……他不过才二十余年华,历经的死生已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他往后的路还长着,不能总往鬼门关踏一脚,老夫年岁已有,又能剩下多少年?若是老夫一走,还有谁如此豁了老命来救他?”
尹昭清神色一紧,“秦老先生——”
秦仁叹了声气,“你劝劝他。”
秦仁走了,徒留一屋子的沉默。尹昭清看着卫骧,心中翻涌着千愁万绪。
她耳畔唯有秦仁那句“老夫救了三回,他活了三回”。
他似乎是真的不畏死,可她却是真的怕了……
待尹家的事尘埃落定,她就离开这儿,她想带他一同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可这或许也只是她的奢望,卫骧为家国而生,或许终有一日会为了家国而死。
他走不了的。
……
“尹姑娘。”恰时,卫黎推门而入,引着府中一小厮入屋。
尹昭清忙别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酸涩压下,这才向着屋外看去,小厮走得急,手中端着一木托,木托所盛之物血淋淋的,她看不太清。
那小厮走到尹昭清跟前,将木托呈上,“姑娘,小的方才在清理大人血衣时发现此物,小的不敢贸然打开,想着应当是姑娘的,便给您送来了。”
她定眼看去。木托之上是一巴掌大的佩囊,因被血染尽已看不出原本布色,可她见着实在眼生,根本不认得此囊。
“我的?”尹昭清疑惑。
“小的发现时,此囊被藏在大人的细褶贴里与打褶长衫间。”小厮一顿,添补道:“是被缝在贴里的左胸膛之处的,想来定是大人最为重视之物。”
最为重视之物……
尹昭清擡手,指尖触及冰凉的佩囊之时陡然一颤,她缓缓拿起,t即便自己又是满手鲜血她也宛如未见。
她打开佩囊,手中一抖,只听“啪嗒”一声,一支簪子落在地上。
是一支桃木簪,血色的桃木簪。
这桃木簪她再熟悉不过,可这簪子不是在黄州府时被冯五德夺去毁了吗?怎么会在他这儿?
不对,这不是她的簪子,虽模样瞧着相似,可细瞧还是有些差异,这支簪子纹路的刀锋手法更细腻,一丝棱角也寻不到,连桃木亦是难得的垂枝碧桃。
她的那支簪是她亲手雕刻的,市面之上根本寻不到,那她手中这支从何而来便也不言而喻。只是这簪子他还未来得及送出,便已被血浸染。
他藏得倒是好,竟一点儿也不叫她知晓……
佩囊未空,里头似乎还装着什么。布囊湿哒哒的,她费了些劲儿才从其中掏出另一小些的布囊,可也说不上是布囊,上面绣着梵文,倒像是寺庙中绢布所致的福囊,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绳。
卫骧从不信佛,他怎么会有这个?
福囊?
突然想到了什么,尹昭清匆忙将其打开。
果不其然……
她鼻尖一酸,福囊之中的正是那张平安福。
平安福终究是纸,在雨水与血水中浸泡数个时辰早已不堪一击,边角揉碎作一团,尹昭清还未使上力,那福纸便又从中破裂,生生将“平安”与“顺遂”二字分开。
尹昭清心一紧,忙将平安符摊于手掌心,一点点拼凑,慎之又慎。
这是她给卫骧的平安符,是要保他平安的,岂能破损,破了那便不灵了……
一滴滚烫的眼泪砸落在手中,本就脆弱不堪的平安符又险些破了一道口。
尹昭清慌忙去抹自己的泪,可擡手才恍然察觉自己掌心已盛满血迹。平安符本就是红纸所制,可眼下却渗出不该有的殷红,甚是刺目。
“尹昭清。”蔡清走到她跟前蹲下身轻声低唤:“这福纸已碎了,就当替卫骧挡了灾,改日我带你去求个新的来,可好?覆舟山那处有一鸡鸣寺,你可知晓?听闻可灵验了,届时我带你去,求个十个八个来的,哪个不比万海寺的好,这个就不要了……”
碎得都没眼瞧了,哪里还拼凑得起来。
可尹昭清像是没听见似的,还是埋头将破碎的福纸一点点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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