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2/2)
红鱼停下筷著,搁在印有蝙蝠纹的瓷碗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江南,在成安县,并非看上去那样顺利,我将来要在这里做的事,会得罪很多人,所以,”
他擡头,望向红鱼,“与我亲近之人,越少越好。”
‘啪嗒’一声,窗外又一朵槐花坠落,兴许是砸中了那头驴的脑袋,惹得它狠狠踢了槐树一脚,叫唤出声。
驴子的叫声,着实不大好听,原先落在槐树枝上的喜鹊被几声驴叫吓得扑闪着翅膀飞走。
红鱼起身出去。
面对她的离去,严钰没有阻止,只微微垂下眼,随即闭上眼睛。
然而他心中的伤怀并没持续多久,不到片刻的功夫,屋内便重新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严钰猛地睁开双眼。
红鱼已然从外间走了回来,正好好坐在座位上。
她比划着,“放心,它安静了,不会再叫。”
严钰都有些惊讶自己这次竟能如此快速的明白红鱼的话,他望着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激动还是后怕,嘴唇微微抖动,末了,终于扯起唇角,用力对红鱼点了点头。
“嗯,好。”
他想,她怎么能那么好。
他这样对她,她都不生气,他以为......严钰收紧拳头。
他以为她会不理她了,没成想她还会回来。
严钰长久未曾吭声,红鱼敲了敲桌面提醒他,他的话还未曾说完。
严钰笑起来,“姐姐是想问我,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去几次三番去寻你?”
红鱼点头。
“因为,”严钰觉得接下来的话颇有些难以启齿,“我放心不下。”
“姐姐,我放心不下你。”
红鱼不由一愣。
久藏的心里话说出口,严钰终于彻底轻松,给红鱼倒上一杯清茶,“姐姐,这些年,我一直在寻你。”
那几天,他一直做梦,梦见小时候同她一起放风筝的日子,那时候多惬意。
半夜醒过来,却再也睡不着,总惦念着她的腿还疼不疼,上山挖草药又是得了什么病,翻来覆去直到天亮。
处理完衙门里的事务,他告诉自己,只是去远远看一眼,却还是忍不住买了药,到了房子外头,他又告诉自己,将药搁在门外便回去,可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然敲上了她家的门。
可这并不应该。
“不过往后......”严钰轻声道,“我绝不会再打扰。”
红鱼长久地没有吭声,她定定地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末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自重逢后,严钰从未见她笑得这样高兴。
那笑容好似拨云见日,有什么东西忽然被她寻到了答案一般。
严钰竟有些看痴了。
红鱼笑够了,擡手比划,“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就为了这个?”
严钰一时有些不解,红鱼拿来纸笔,写,“你怕他们么?”
严钰知道红鱼所指的‘他们’是那些世家大族,定了定神,答道:“不怕。”
“那便是了,我相信你。”红鱼继续写道,“我相信你可以保护好我,保护好成安县的所有百姓。”
重逢后,她对他在政务的了解并不多,但她知道,单单只是迫使县里所有药铺背后的世家松口,让药材降价,便绝非易事。
他一定,在背后做了很多努力。
“若为了不被连累这样的理由,同你断绝往来,那也太可笑。”
严钰久久不能平静。
他滚了滚喉咙,只觉得一颗心被热水浇灌着,有什么东西从他心上钻了出来,被眼前的女子养成了参天大树。
-
“你想不想成亲?”
即便已然过去快半月之久,严钰依然处在震惊之中。
那日红鱼离去时留下的这句话,至今叫他忧思难眠。
关姐姐究竟是何意?想给他说亲.....亦或者——想自己嫁给他?
若是前者,他自然是没有兴趣,可若是后者......
严钰起身,拿起烛台去正厅,翻出那日那本被他阖上的书,擡手翻到其中一页,那一日,他刚好看到这首张怀素的《燕子楼诗三首》: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②
情急之下怕她瞧见,没成想......严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她说,要考验一下他,又是在考验什么?
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难以入眠。
外头忽然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雷响,晃似劈开了一棵树。
严钰打开窗,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往屋里钻,将书架上的书吹得‘哗啦’作响。
他在那里站了会儿,很快,猝然转身,来不及穿戴蓑衣,打开门出去,家里的厨子出来,在他身后喊:
“老爷!外头危险,赶紧回来——!”
然而话音还未传到严钰耳中,他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等红鱼裹着被褥,瑟缩在床角里,听到外头风雨之中,隐隐传来严钰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今日大雨,秦岩多半同往常一样睡在学堂,因此家里就剩她一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梅雨季,今日的雨格外大,雷声更是分外可怖。
红鱼窝在床角,将自己死死蒙住。
或许是久不见人开门,外院的叫喊声停了,正当红鱼以为外头人走了时,屋外窗下却赫然响起严钰的声音,“姐姐?”
红鱼微微一愣,下床开门。
只见严钰一身单衣,浑身湿透,整张脸被雨淋得微泛青白之色,连声音都仿佛在发颤:
“姐姐,我记得你怕打雷,所以过来。”
红鱼滚了滚喉咙,没有吭声,听见他接着道:“我在外头守着,你别怕。”
红鱼张了张嘴,在风雨之中,缓缓擡手,将严钰脸上的雨水抹去。
严钰站在那里,丝毫不敢动弹。
红鱼慢慢扯起唇角,对他比划,“你想不想成亲?”
“和谁?”严钰声音沙哑。
红鱼反手指向自己,“和我。”
别怕,别怕。
原来,能守护在她身边的,并不一定只有那个人而已,只是她从前执拗,钻进了死胡同,没明白过来这个道理。
如今醒悟,也算不晚。
......
与此同时,一艘看起来十分寻常的货船悄无声息停泊在成安县外的码头,船上一人拿着油纸伞,遮在甲板上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顶。
“陛下,打雷了。”
萧既笙仿似全然未曾注意到拍打在身上的雨水,只望着茫茫夜色中那一点光亮,轻声开口:
“是啊,打雷了。”
‘轰隆’一声雷响,天空裂成无数片,晃似人世间纠缠不休的痴男怨女,碎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