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结橘(上)(2/2)
他给殷灵栖机会辩驳。
他想听一听殷灵栖会如何用甜言蜜语去骗他。
“为什么要辩解。”
殷灵栖连装也懒得装了,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要抓本宫回去治罪了吗?”她双手沾满鲜血,挑衅地朝萧云铮发问。
萧云铮不作声,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夜色朦胧,模糊掉原本针锋相对的边界感,添了点含糊不清的暧昧。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刚正不阿的萧征吗,”殷灵栖似笑非笑,“怎么,怕了?”
萧云铮注视着她,良久,道:“你变了。”
“挺好的,”殷灵栖微微颔首,平静下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将双手浸在水池中,看着水面漾开一圈又一圈血红。
她笑声轻快:“我这样的姑娘,上穷碧落下黄泉,你也寻不到第二个。”
萧云铮不说话了。
“你有野心。”他终于动了脚步,“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站着别动,”殷灵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她垂眸看着浸在血水里的一双手,“今夜殿下看见了不该看的,再靠近一步,本宫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这是警告。
但萧云铮不假思索,又往前进了一步。
“昭懿,”他看着殷灵栖裙上溅的血,“回头是岸。”
她握着一把双刃刀,伤人,也伤己。
这样太痛苦了。
时间停滞一瞬。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
寂静的夜被殷灵栖荒唐的笑声打破。
“回头是岸……”她缓缓站起身。
“我回不了头,也不会回头。回头是岸,岸在哪儿?权力的滋味引人飞蛾扑火,他们能争,我为何不能!”
乌云蔽月,黑夜投下的阴影笼罩着殷灵栖。
“我便是世间评判一切是非对错的法度,苦海无涯,我在哪里,哪里便是岸上。”
少女的声音透着疯意:“别靠近我,否则,一样杀了你。”
“来,给你机会,”萧云铮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她面前,卸下了剑:“现在就动手。”
剑就这么递到了她眼前。
殷灵栖笑了一声,没接。
她道:“我不会用剑。”
她说了假话。
“没关系,我教。”萧云铮目光始终紧盯着她。
“不学,”殷灵栖偏过头,“怀疑你居心不良,男人都是会骗人的,我不相信。”
萧云铮看着她眼睛,“我不骗你。”
殷灵栖耐心告罄,猛地推开他手臂。
她压不住心底的戾气,她刚杀了人,没有耐心再陪死对头玩虚情假意的游戏。
可是有人将心思藏在玩笑话里,假借机会诉诸于口。
夜黑风高,殷灵栖带着一身血腥气回来。
手刃仇人、掌控生死的快感让她血液沸腾,鲜血带来的极端刺激能麻痹她的意识,让她短暂地忘却自己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殷灵栖舒展双臂,裙袂飞快旋转起来,生疏的舞步将她拉回前世。
她是因恨转生的孤魂野鬼,万家灯火落幕时,在无人注意的黑夜里起舞。
昭懿公主疯了,宫人们避之不及,无人敢为她守夜,栖凰殿前总是空荡荡的。
但今夜,柏逢舟一身白衣,抱着他的琴安静地候在廊下。
“你怎么在这。”殷灵栖自他身侧经过,脚步一顿。
“白日里,公主宣臣来的。”柏逢舟声音温润。
“你太乖了,这么听我的话?”殷灵栖笑了一声,觉得不可思议。
她展开一身染血的衣裙:“你不怕本宫?”
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柏逢舟抿了抿唇,抱住他的琴,轻轻摇头。
“为什么,”殷灵栖眼睫微垂,“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报恩。”柏逢舟轻声道,“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不需要,”殷灵栖挽起袖子,欣赏上面泼洒的鲜血,“本宫权摄朝政,富有四海,你一介书生又能回报什么呢。”
柏逢舟便不再说话了。
他能为昭懿公主付出什么呢。
寒风料峭,拂过他的琴弦与发梢。
殷灵栖垂眸笑了笑,心力交瘁,转身关上了门扉。
“微臣……”柏逢舟忽然扬起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臣无公主,无以至今日,愿以此身,悉听公主差遣。”
长夜寂静,殿前洒落一地月光。
沉默良久,殿门另一侧缓缓传出了殷灵栖的声音。
“柏逢舟,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声名狼藉,恶贯满盈,文臣重清誉,没人愿意同昭懿公主的名字沾上联系,明哲保身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
柏逢舟抱琴倾身一拜:“请公主成全微臣一片心意。”
他看着空荡荡的宫殿,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透着沉沉死气。
他觉得应该有个人陪在公主身边。
又是一阵静默。
“吱呀”一声,殿门缓慢开启。
“你很不同。”殷灵栖疲惫地扶着额头,“入殿吧。”
柏逢舟擡起头望向深沉的夜幕。
直觉作祟,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盯上了。
“怎么还不过来,后悔了?”殷灵栖乌发垂腰,更换了一身鲜红的寝衣,像是浸在罪恶的血海里。
她斜靠在门边,淡淡打量着廊下白衣胜雪的青年。
真干净。
柏逢舟抿了下唇,动了脚步。
萧云铮立在黑夜里,目睹那扇殿门在眼前关闭。
他跟了殷灵栖一路,看着她虽然神思混乱,好在安然无恙回到了住处。
琴声悠悠奏起,在长夜里格外清晰。
他心知自己应当离开,但他在寒夜里又停留了一会儿。
直至窗畔一簇烛火被剪落了。
殷灵栖放下剪刀,隔着帘幕让柏逢舟在外殿奏琴。
“别靠近内殿,可能会误伤到你。”她满心躁郁,看着满殿凌乱的碎瓷,撕毁的书籍,尤觉发泄地不够彻底。
她想杀人。
柏逢舟落指拨动第一根弦时,殿内弥漫开血腥气。
指尖一颤,他推开琴,情急之下几欲冲入内殿。
“别过来。”
小公主的声音透着平静的疯意:“我没事,继续奏你的琴。”
尖锐的簪子划过手臂,雪白的肌肤上霎时又冒出一道血痕。鲜血沿着手腕一滴一滴流淌而下,在榻前汇成了一小滩血泊。
心底的苦闷似乎只能通过自__残的方式得以宣泄。
殷灵栖仰起脸望着模糊不清的月色,她清楚自己不能睡过去,否则便会再次陷入梦魇。
囚禁的日子里,她早就疯了。
殷灵栖落手,面无表情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感觉不到痛苦。
柏逢舟的琴声奏了一宿。
在他拨完最后一根弦后,殷灵栖抱着枕头悠悠转醒。
一夜好眠,天已大亮了。
她微怔了下,看着滑落在地的簪子,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
这是她重生后安然度过的第一夜。
此后夜夜柏逢舟都会如约而至,为公主抚上一曲。
公主的癔症似是有所好转,又在一个秋天陡然恶化。
七情六欲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心性复杂的人,但单一的魂魄没有思考的余地。
支撑她重生的执念是恨意,殷灵栖杀尽了所有眼中钉,搞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而今,一缕孤魂失去了目标,恍恍惚惚,找不到继续存在的意义。
日子过得越来越慢,最后那些时日里,她只有听见柏逢舟的琴音,方能凝神静心片刻。
她夜夜无法安睡,柏逢舟便夜夜为她弹奏琴曲。青年一双手都磨破了,鲜血染红琴弦,洒得到处都是,柏逢舟便匆匆缠起纱布,继续弹奏。
纱布被血染透了一条又一条,柏逢舟科考入仕,以纸笔为生,如今他十指血肉模糊,甚至无法再提笔写字。
最初,他只是单纯地想报恩。
而今,这早已超过了报恩的范畴。
他一直瞒着殷灵栖,直至被殷灵栖发现时,仍在努力藏起伤痕累累的手。
“疼吗?”她明知答案,却还是想听柏逢舟亲口说。
“不疼。”柏逢舟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
那双白净修长的手而今血肉斑驳,惨不忍睹。
“十指连心,怎么会不疼呢。”殷灵栖声音颤抖。
柏逢舟轻轻摇头,微笑着道:“甘之如饴。”
殷灵栖陡然崩溃,像个孩子无助地哭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茍延残喘活着就是在拖累身边人。
她病得越来越重,清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
柏逢舟一时不察,小公主便会追着蝴蝶跑出宫殿。
冬日怎么会有蝴蝶呢,只不过是病入膏肓后出现的幻觉罢了。
时光飞逝,殷灵栖的身影穿过回廊,步履轻盈,跑得飞快,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合拢双手扑向蝴蝶,却在伸出手的瞬间突然陷入昏迷,身体忽的就倒了下去,像一株迅速枯萎的花。
“公主!”
柏逢舟疯了一般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焦急地冲过来。
却有一道身影倏的滑过回廊,快成残影。
“月余不见,她怎么病成这般模样。”萧云铮将人接住抱起,转身望向匆匆赶来的柏逢舟。
柏逢舟自然知道宫外那些传闻,他们说昭懿公主是邪祟,是不祥之兆,是祸国灾星。
“公主只是病了。”柏逢舟摇着头,忍不住落泪,“殿下,公主不是什么邪祟,她病了。”
青年泣不成声:“她只是病了……殿下……会好的……她会好起来的……”
大雪悄然落下。
又是一年冬。
殷灵栖自昏迷中醒来,掐了下手指,传令召见柏逢舟。
柏逢舟面带微笑,用方才练习过无数次的口吻,尽可能乐观地宽慰她:“太医说了,公主只是受了风寒,养一养便好了……”
“不必多说了。”殷灵栖道,“我自己的身体,自然心里有数。”
柏逢舟勉强撑起的笑意登时碎了。
“召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殷灵栖避开青年破碎的眼神,“你学识渊博,博览群书,那么……”
她纠结着咬了下唇,终于吐露出秘密:“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柏逢舟一怔,不解其意。
“这样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殷灵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望着窗外簌簌飘落的大雪,将前世一切娓娓道来。
一门之隔,萧云铮身着大氅立在雪地里,静静地听。
寒风凛冽,风雪连绵不断。
殷灵栖清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很快再度陷入昏迷。
柏逢舟待她睡下,这才站起身,走出内殿。
木扉打开,柏逢舟一擡眸,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萧云铮。
“殿下……”柏逢舟讶然。
靴畔积雪深约三尺,萧云铮自雪落时起一直站到现在。
***
殷灵栖连日靠药吊命,到了用药的时辰,被人喂了一勺药汁。
她皱了下眉,昏昏沉沉躺在那儿,无意识地呢喃药苦。
送到唇边的药匙停顿了下,收了回去。
她口中塞进了一颗糖。
殷灵栖含着糖强撑着又咽下了几口药,之后便偏过头,怎么喂也不肯再喝。
“没用的。”
“药石无医,没用的。”
她身子瘦得厉害,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单薄的身体陷在衾被里。
但今日的柏逢舟似乎格外倔强。
“柏……逢舟,”殷灵栖呛了下,蜷缩起身体咳嗽,“别这样。”
帮她撑着身体的那人忽然手臂一僵。
“别让我为难,”她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小声啜泣,“太苦了,我不想再吃药了,以后都不要了。”
那人终于放弃了。
他收走了药碗,离开内殿。
他走到外殿抚琴,奏的便是柏逢舟每日为她安神的曲子。
殷灵栖用罢药,便该歇下了。
琴弦拨动,第一声传出时,她忽然睁开双眼。
她视野模糊,根本辨不清人,但——
但她一瞬便听出了那不是柏逢舟的琴声。
殷灵栖没拆穿,她什么也没说,背对着外面,卧进衾被里。
殿外风雪又是一年。
檐下大雪落,得我寸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