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下)(2/2)
这时各个监控画面接连点亮,霓虹灯的光穿透黑暗,照亮长街。长颈鬼还在贴着商场的曲面屏爬,它好不容易能触碰到实物,忽然被亮光晃了下,吓得砸到地上,又虚无缥缈了。
阴阳分割线处,黄泉瀑布往下降,不过一眨眼功夫,只剩一条小河。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对面。
胡笙张开口,发现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苏白面抓着走廊扶手往下走,因为过于激动,他往下连滚了一轮台阶。所有的干事都很激动,激动到没有人开口,反而是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苏白面抓住了胡笙,说:“‘门’关上了?”
胡笙不知道,他猜大概是的。
他想起不久前池北望那边吹过来的风,现在不需要和池北望联系,他们就能吹到同样的风。
胡笙的脉搏跳得很快,跳到了脑袋里,咚咚震得有点吵,吵到有些奇怪,他是狐仙,平时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好不容易把地府推回去了,他的工作完成了,这次他贡献颇大,绩效算下来,起码够他潇洒个百年。但胡笙兴奋之前,先有了一种大限将至的预感。
笑死,他这年纪,在狐仙里臭不要脸一点儿都能说自己是个少年狐。
胡笙拖着苏白面的手,苏白面的模样可怜得不行,再加班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能在生死录上看见他的名字了。他稳了稳神,找回自己的声音:“对。”
胡笙感觉到属于自己的权限回来了。
“你可以休息了。”他跟苏白面说,说完点了个看起来精神点的人类干事,“立刻联系池爷。”
魑魅魍魉还被晾在街上,胡笙看了一眼:“小的们,到钟干活了。”
按照雁城正常的时间运转,这时是午夜。
对于西区市民来说,黑夜的降临非常突然,但他们从来没有哪一刻为了黑夜降临而如此激动。
守门槐叶夜晚舒展。
池北望和橘猫在远郊亲眼看着树苗长成参天双槐树,嫩黄的花开满树,池北望站在晚风里跟它沉默‘对视’,而它‘顺手’清理了不远处缠绕在废旧工厂上的黄色藤蔓。
鬼门关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树根悄悄往门里挪了一步。
它们像被抓到摸鱼的员工,准备偷偷溜回自己的岗位。
橘猫的毛发蓬松了许多,它的雀跃溢于言表:“没想到阴阳树还是双槐树。”
池北望没搭话,他垂眸看着手里的木牌,指腹摁着上面用刀刻下的字迹。他的手背皮肤很薄,手一用力,筋骨分明,是很健康的模样。
他没事?
池北望皱了下眉,难不成他真的是谢子包跟池清也生下来的。
树叶晃了晃,一簇槐花被树枝送到了池北望面前。
池北望微微别过脸,那花仍然往他脸上蹭。
池北望再一擡头,阴阳树瞬间消失不见,它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完全塞进鬼门关。
风过林梢,余下一树枝槐花,落在池北望手里的木牌上。
一点墨色落在木牌上,在夜色里不太显著,槐花盖住了木牌半边,正正好留下一个名字:池清也。
池北望顿了一下,感觉脑海里的记忆闸门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正缓缓挤出来的记忆突然泄出来,撞得他有一瞬间耳鸣。
墨水在识海晕染开,画出同样的夜色。
他浑身发热,被揣在篮子里往前走。
有一对人在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声里,他被一双冰凉的手抱了起来。
......这是他被魏管家送出雁城,被谢子督捡走的时候。
再往前,听见了池老三和武叶芳的声音:
“不回家都不知道,五妹这么久没出门原来是躲在家里生孩子。”
“那杨城李家怎么办?五妹还能跟他们联姻吗?不跟他们联姻,杨城合作怎么办?”
“五妹仗着爸的喜欢太自私了!”
“我们把孩子带走吧,正好我们还没有孩子......”
......
絮絮叨叨的人声十分吵人,往前还有更嘈杂的,轮胎声,婴儿的哭声。接着他躺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女人在他耳边轻轻哼歌,调子不准,但很温柔。
这是他出生的时候。
池北望原本不记得自己三岁以前的事情,四岁以前的都朦胧。
有印象开始就已经在五福村,身边有池小橘,很多老道士,以及嘴欠手欠心理变态的厚脸皮老男人谢子督。
正常的人类都这样,不过池北望想起来了,他还真是正儿八经作为人类出生的。
池北望的记忆倒到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模糊了,再往前就很浑噩,他重新进了地府,进阎王文房,被带到了角落那个吊床上。
有只手捧着一颗种子,跟他说:“墨儿,种子不够了,帮帮忙吧。”
这人好像是阎王二世,子包。
那他是什么?
二世子包呢?
他的记忆恢复,说明二世子包......
池北望忽然醒过神,他摁了摁依然刺疼的心口,抓着橘猫迅速回到车上。
车向大路疾驰,直奔东区,同时打开手机,联系特办处。
信号在恢复当中,有些延迟。
黄泉瀑布消失不见,道路裂开了口子,石子和泥沙堆积。等池北望开过裂开的马路进入东区,堆积的信息一窝蜂冲进手机,恨不得把设备直接冲死机。
车驶向特办处,特办处原先被一层绿化遮挡,时隔一段时间过来,这片的视野变得异常开阔。
池北望就差没直接把车开进大门了。
“胡笙呢?”池北望问。
他身体发软,进门就往下倒,橘猫用力扯着他,勉强维持住池少爷的体面,两个人类干事立刻冲过来扶住他。
“胡笙呢?”
鬼差都出去捉鬼了,特办处只剩下技术人员,技术人员懵了一下:“办,办公室吧。”
“我没事。”池北望手撑着膝盖,推开人类干事的手,直奔楼上,橘猫紧跟其后。
外面的办公区大门打开,只有两个人在值班。再往里走是谢子督的办公室,他猛地拧开门把进去,室内空荡荡,落了一地狐貍毛。
办公桌被推到了里侧,桌上有个木匣,下方压着个薄薄的六边形编织袋。
覆盖一侧墙面的长卷水墨画被风撩开,露出后方幽深的走廊。
池北望记得自己第一回走这条路去地府的时候走过这条走廊,那次他走了很久,走到了静殿。
这一次他脚刚迈进去立刻往下坠,被失重感裹挟的瞬间,橘猫身体膨胀数倍,气球一样带着池北望飘起来。
叮铃——
叮铃——
判官执勤的铃声一遍遍响过,九头蛇倾巢而出,身后跟着狭长一队地狱鬼兵,恶犬开路,厉鬼的长啸接连起伏,地府这下真成了炼狱。
黄泉干涸,河道漫上来碧蓝的水,迅速地聚成湖泊。奈何桥是个漫长的廊桥,变成了湖中长亭,被衬出诡谲的清净。
孟婆是个小巧玲珑扎两个长辫子的大眼萌妹,双腿盘坐在廊桥的屋檐上方,托着腮耍着拐,眼错不眨地望着走到湖边的挺拔年轻人和肥猫。
“系统没恢复,阎王没上岗,我们这还没开始上班呢,你来这里做什么?”孟婆大声喊,“你可别碰这水,这是孽镜池溢出来的,沾了得下地狱。”
年轻人还怪有礼貌的,对她点了点头。
“这猫可真肥,好久没见过死相这么完整的猫了。”孟婆说完就从廊桥上到了岸边,眼睛瞅着肥猫,上手想要摸。倏地感觉到不对劲,往后撤了一步,“活的?”
橘猫似乎白了她一眼。
孟婆不太在意,她一扭头,两个辫子吓得跳起来,她不过一下错眼没看那年轻人,年轻人居然把双手伸到了孽镜池里。
孟婆吓坏了,立刻要伸手把他捉出来,忽然‘咦’一声。
那孽镜池是天地间最纯净的水,净化恶灵,不染尘埃,表面看去像干净无尘镜子。只见年轻人的手破开了表层的宁静,他探寻什么似的,墨色以他触碰地为中心散开,面积很小,却迅速污染了周围的水。
孟婆的表情一点点凝住,她在此处千年了,从没听说过什么东西能弄脏孽镜池的水。
“你在干什么?”孟婆不动声色的问,她的身型渐渐抽长,脑袋变得很大,极具压迫感地靠近年轻人。
肥猫看了她一眼,被她突然的变异形态丑到毛立起来。那年轻人专心致志地往水里摸索,依然彬彬有礼,有问就答,毕竟自己在人家地盘上:“在找你们家阎王。”
孟婆:“?”
她自认为理解了:“找死还是伸冤?你来晚了,阎王没了,新的还没诞生呢。”
那肥猫不太高兴:“你说话怎恁没礼貌,什么叫没了没了。”
孟婆气笑了:“那可不就是没了吗,天地人三魂俱散,没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没说话,他身体往前,脸几乎贴到了池面,神色专注。忽地,水波荡开,墨色和孽镜池水打了起来,波澜四起。
孟婆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危险,大脑袋如鼓槌一样坠在了年轻人上方,下一秒就要砸下去。年轻人不躲不闪,身体倏然后仰,双臂用力,哗啦啦的水花四溅,他居然真从孽镜池里拖出一具身体。
孟婆凶恶的表情立刻冻住了。
刚出水的人身上不找寸缕,但浑身干燥到没有一点水汽,他双目未睁,胸膛没有起伏,像一块雕成人型的白玉,昏黄的光在他身上塑了一层沉静的膜。
年轻人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
孟婆很懵逼,她看了眼白玉看了眼年轻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个怪物,随后又猛地钉在白玉脸上:“这...这......”
池北望没搭理她,他现在压根儿听不见其他的动静了,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捞出来的这具长着谢子督的脸的白玉。
谢子督太安静了,安静的好像个死物。
池北望突然不甚客气地摁住了谢子督的嘴唇,嘴唇很冰,但是柔软。
“谢子督,”池北望的手有些战栗,声音却轻到温柔,他威胁道,“我数三声,三声过后你不睁眼,我就在这里亵渎你。”
“三。”
池北望垂下眸,手摁着外套的下摆。
“二。”
白玉的胸膛很轻微地鼓动了下,他的手放在身侧,手指稍微一勾,拉住了池北望的手。
“......一。”
谢子督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