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魔尊复生(2/2)
“众生皆道吾为孽——“
白黐衍的笑声惊起漫天海鸥。他站在燃烧的跨海大桥中央,任由业火舔舐玄色衣袍。桥下深渊里沉睡千年的蛟尸突然睁开十八只金瞳,被封印在珊瑚礁中的上古凶剑感应到魔气,剑鞘上的蟠龙纹竟开始缓缓游动。某个被遗忘的渔村祠堂里,供奉三百年的龙王像轰然倒塌,露出藏在莲花座下的青铜魔方。
“笑看红尘尽化骸——“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魔云时,澳海城最高的摘星楼上,白发琴师突然拨断了第七根琴弦。七十二根琴柱同时迸发血光,在虚空交织成巨大的罗盘。卖炊饼的老翁看见自己掌纹里游动的赤蛇,渔家少女发间的木簪裂开露出半截龙骨。整座城池在晨光中扭曲变形,屋檐下的铜铃自发敲出往生咒的音律。
白黐衍站在崩塌的祭坛中央,任由星屑在指尖流转。他望着那些仓皇逃窜的修士,忽然想起千年前某个雪夜——那时他还只是个守墓少年,握着半块玉珏在冰窟里发抖。如今想来,所谓天劫不过是天道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就像孩童把萤火虫关进琉璃瓶,最后却又亲手打碎。
“你们总说要镇压孽障。“他伸手接住飘落的凤凰翎羽,火焰在掌心凝成红莲,“却不知这天地本就是个巨大的祭坛,众生皆是待宰的羔羊。“
海平面突然升起万丈狂涛,浪尖上浮现出无数青铜巨人。他们眼眶里跳动着与魔尊相同的赤红火焰,手中兵器碰撞出震耳欲聋的梵音。白黐衍踏浪而行,玄色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拖曳的星轨渐渐凝成遮天巨掌。当第一滴混着星辉的血雨落下时,所有人才惊觉朝阳早已染成血色。
光阴长河,李九将“爻狩六冥钺”:血狱王权,逆道冥煞,燎原烬阳,弦月噬魂,幽冥黄泉,蚀骨冥渊打散,丢入九天十地。
“再起杀劫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血色从李九指尖渗出时,整条光阴长河突然凝固成琉璃般的晶体。那些翻涌的浪涛凝固成千万柄弯刀,倒映着九天十地崩塌前的最后光景——有修士在业火中化作金粉,有城池在罡风里坍缩成沙,所有破碎的因果都悬停在时空裂隙中,像被蛛网黏住的蝶翼。
“原来这就是杀劫的滋味。“他低笑时喉间滚出金石相击的颤音,腕间青铜兽首衔着的银链突然绷直。第一枚冥钺“血狱王权“破空而出,血色漩涡中浮出万千冤魂,他们掌心都燃着将熄未熄的魂火,却在触及长河的刹那化作赤红莲蕊。江南式的意象在此刻具象化:每一朵红莲都裹着未诉的诅咒,花瓣舒展时带起腥甜的风,将方圆十里的云层染成凝血般的绛紫色。
第二柄“逆道冥煞“尚未离手,李九左眼已淌下鎏金色的泪。那些泪珠坠入长河竟开出曼珠沙华,花茎缠绕着断裂的锁链,花瓣上浮动着前世今生。他看见自己八百年前在雷劫中灰飞烟灭的道侣,看见三十三重天外被自己亲手斩落的本命剑魄,这些记忆碎片在冥煞催动下化作万千金蝶,扑簌簌撞向凝固的时空。有蝶翼掠过之处,琉璃长河竟生出蛛网般的裂痕。
当“燎原烬阳“冲破封印时,天地骤然陷入永夜。这不是寻常黑夜,而是江南笔下特有的“青冥色“——像是把最深沉的夜色碾碎成墨,再掺入凤凰涅槃时的余烬。李九的白发在幽冥罡风中狂舞,发梢燃起苍白的火,那些火焰跳跃着组成古老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突然坍缩,化作漆黑漩涡将整片星域吞入腹中,又在某个瞬间从他眉心涌出,化作缠绕周身的骨刺。
第四冥器“弦月噬魂“降临的刹那,长河两岸的草木突然疯长。不是江南常见的青翠,而是泛着尸蜡光泽的墨绿,藤蔓上开满人面昙花。每朵花芯都囚禁着道种,那些本该孕育灵气的道种此刻蠕动着,裂开猩红齿瓣发出婴啼。李九抬手接住飘落的弦月,月华在他掌心凝成冰晶匕首,刀锋划过之处,凝固的长河竟渗出琥珀色的泪。
“幽冥黄泉“现世时,九天十地同时响起丧钟。钟声不是声音,而是具象化的青铜锁链,从虚无中垂下捆住所有生灵的命格线。李九赤足踏在虚空,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血色曼陀罗。他伸手触碰黄泉之水的瞬间,整条长河突然沸腾,亿万怨灵顺着水流爬上他的脊骨,在脊柱上凝结成森森白骨铠甲。有怨灵化作利爪撕扯他的胸膛,却在触及心脏时被突然绽放的彼岸花吞没。
最后的“蚀骨冥渊“将天地染成苍青色,这是江南式美学里最绝望的色彩——像是把所有未完成的遗憾都熬成毒药,泼洒在万物初生的原初之境。李九踏着冥渊降临,身后拖曳着由星骸组成的长尾。他每落下一步,脚下便生出晶莹的冰莲,花瓣上刻满被诸天遗忘的名字。当最后一步落下时,所有冰莲同时炸裂,迸发的寒气将凝固的长河冻成水晶棺椁,棺中封存着从洪荒延续至今的杀劫真意。
“再起杀劫吧。“他对着虚空嘶吼,声浪震碎了十万八千枚星辰。碎星如雨坠落时,江南式的悲怆与狂傲在字里行间流淌:那些星屑在空中重组为燃烧的巨龙,龙鳞是破碎的道纹,龙睛里跳动着永不熄灭的业火。李九跃上龙脊,玄色衣袂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六柄冥钺结成周天星斗大阵。当第一滴属于杀劫的血落在他眉心时,整片凝固的时空轰然炸裂,露出混沌初开时最原始的、充满暴戾与生机的气息。
不知道是八岁还是九岁,我妈妈就给我聊过越剧红楼梦,聊的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贾宝玉哭灵,妈妈带讲边给我唱,她说红楼梦这本书看不得,看了会死人!她说太悲剧了!!长大后,妈妈又给我讲林妹妹,她说幸好林妹妹死的早,不然贾家败落,林妹妹肯定会更惨,不知道是被卖还是怎么惨,反正林妹妹走的早是对的,不用受那么惨的苦,想想那个活泼开朗的湘云沦落船妓,唉。
暮色漫过雕花木窗时,母亲总爱取下樟木箱里的青瓷碗。碗底积着经年的茶垢,倒映着檐角将坠未坠的雨珠,像极了她鬓边那支颤巍巍的银簪。那年我蜷在藤编摇椅里,看她青布旗袍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细浪,茉莉香囊的丝绦垂在檀木椅背上,轻轻摇晃着整个梅雨季。
“这出《哭灵》要蘸着黄连汁子唱才够味。“她忽然用越剧的调子哼起《宝玉哭灵》,指尖在碗沿叩出清泠泠的节拍。我数着八仙桌上供着的白玉观音,看她鬓发间浮动的暗香如何在暮色里酿成琥珀色的雾,“宝玉捧着林妹妹的灵幡,眼泪把孝衣都浸透了,那眼泪啊——“她忽然噤声,任由越剧的丝竹声从邻家飘来,混着雨打芭蕉的碎响,在雕花窗棂上织就一张湿漉漉的网。
多年后我才懂得,母亲说“看不得《红楼梦》“时,眼底的惊惶恰似大观园里被暴雨打落的残荷。她总说林妹妹早夭是造化,却在我十岁那年的深秋,望着院中凋零的海棠突然落泪:“若林丫头活到贾府抄家,怕是要被卖进教坊司做清倌人。“她翻出压在箱底的《葬花吟》手抄本,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洇染如泪痕,“你看这质本洁来还洁去,可若真到了乱世,洁字倒成了催命符。“
某个蝉声嘶鸣的午后,她指着湘云醉卧芍药裀的绣像突然叹息。那年我们刚搬进老宅西厢,雕花床榻的帷幔总在午夜被风掀起,露出湘云枕畔半幅撕裂的红绫。“这丫头若生在末世,怕是要被卖到秦淮河。“母亲将湘云的诗稿抛向炭盆,火舌蹿起时,我分明看见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映着跳动的焰光,“就像你外祖母,当年在戏班子里扮崔莺莺,最后不过沦落成军阀的第九房姨太太。“
江南的梅雨总在黄昏时分变得绵密。母亲说书时爱用银匙搅动青瓷碗里的藕粉,看那雪白的浆汁打着旋儿漫过碗沿,像极了太虚幻境里飘渺的云烟。某次讲到晴雯被撵出大观园,她突然打翻瓷碗,滚烫的藕粉溅在手背,烫出朵殷红的梅花:“这些丫鬟的命啊,比戏文里的纸人还薄。“她颤抖着捡起瓷片,月光下那些锋利的裂痕,竟与《好了歌》里“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墨迹惊人相似。
去年清明扫墓归来,我在老宅阁楼发现母亲年轻时的日记。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半片褪色的海棠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读至黛玉焚稿,忽见窗外桃枝折落,方知绛珠仙草原是还泪的宿命。“窗外的雨丝正斜斜掠过院中枯井,恍惚间又听见她轻哼《哭灵》的调子,那声音穿透六十载光阴,惊醒了沉睡在青瓷碗底的旧时光。
此刻我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翡翠镯子,看它在暮色中流转着幽微的光。那些被越剧浸润的黄昏,那些混着雨声的故事,原来早就在血脉里种下《红楼梦》的根芽。就像江南的河道永远蜿蜒着《牡丹亭》的残梦,我们家族的记忆,终究在《葬花吟》的余韵里,长成了一株开不出花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