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2/2)
“我大周国祚延绵,也不在百官的谏言中。”皇帝话至最后,几乎已带了森森寒气,“朕才是大周天子,国本不稳是朕之过,累先祖神位受惊更是不该,朕已准备下诏自省,敬天祈福。”
“陛下——”群臣一时无言。
要劝皇帝不要下诏自省吗?可是说太庙崩塌是上天示警的也是他们。但他们的本意是逼皇后还政,谁料到最后竟是这样的局面。
“父皇,”太子忽道,“国本不稳儿臣亦有过,儿臣愿代父皇向天祈福,斋戒七日。”
“太子何必心急,”皇帝淡淡道,“日后自有你担先祖基业和大周国祚的时候。”
诛心之言!
这话几乎已经是在明着说皇帝还没死,太子就不必早早惦记帝位了。
皇帝竟厌他至此。
太子霎时白了脸,身形亦有不稳:“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着太子跪地请罪,太子在储位多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可他错就错在从无错处。
良久后,皇帝道:“既然太子说国本不稳他亦有过,那就让太子代朕赎罪,东宫祈福三月,以正纲纪。”他似有倦意,“诸卿退下吧。”
崔之涣出来时已有些晚了,他三言两语就将秦叙书率众进谏的努力付诸流水,明里暗里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少,但没有人上前与他攀谈。
他在御史台,要叫秦叙书一声老师,但秦叙书看见他也没有好脸色,瞪了他几眼便气鼓鼓地走了。
“崔大人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沈霜野等了他两步,话中喜怒难辨。
博陵崔氏乃天下第一高门,贵比公卿,皇亲贵胄在他们眼中还不如田间烂泥,可崔之涣今日之语也实在是石破天惊,让人再不能忽视。
人人都以为他是为弹劾皇后而来,中庭与沈霜野对辩可谓机敏,但他最后反水,实在让人摸不清他的立场。
“我人微言轻,当不起侯爷的赞誉。”崔之涣道,“侯爷今日才是出尽了风头。”
今日但凡是换个人来说中庭里的那番话,一个“煽谣国是,讪谤浮言”的罪名就能让百官参他到死,纵他是兵权在握的重臣也得脱一层皮。
但他的话偏偏说到了皇帝心坎上。
秦叙书率众进谏,从先手就错了。想靠弹劾来打压皇后是最愚蠢的做法,赢了先机又如何,到底还是失了圣心。
百官再不喜皇后摄政,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圣人主政并无过错。皇后不是囿于深宫的无知弱女,她对朝局的把控不输久浸官场的权臣。
况且皇帝的态度已经证明了一切,他们越是逼迫,就越显出皇后的弱势,那是皇帝亲自选的国母,是能与他共治江山的话事人,他与皇后站在一起,逼迫皇后还政本质上是在质疑天子。
更何况在皇帝眼中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
“崔大人此言差矣,你我皆是一心为国为君,没有轻重之分。”沈霜野道,“崔大人既要做言官,我便以为你已经把尊卑高低都抛在脑后了。”
“论做言官,侯爷似乎比我更有心得。”
“你说错了,我不会做官,只会做人。”沈霜野道,“崔大人比我会做官,来日若登青t云,还请崔大人勿忘今日初心。”
崔之涣停步,看着沈霜野走进雪中,身形渐隐。
——
翌日承天门街,太庙的旧址已经被清理出来,神位挪移迫在眉睫。
太子亲自请动了先祖神位搬入太极殿,礼成后他还要另外焚香祭祷,敬告先人。
“太庙重修不是小事,圣人要我们先议,”贺述微对岑华群道,“你与泽镜当同心济力。”
岑华群今日话很少,没有表态。但修宫就要提钱,绕不过他去。依他眼前看来,太庙主体建筑仍在,损毁并不严重,要重修费的功夫也不大。
但他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准话,只说让工部先算个数字出来。
“圣人提倡开源节流,如今各处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户部也不例外。”岑华群道,“陛下与圣人都发了话,太庙必须要修,银子户部肯定也得批,但是能批多少,泽镜你心中要有个数。”
岑华群稳坐户部尚书多年,处事原则就两点,做人必须糊涂,数钱绝不含糊。
他这话是提醒,话里的意思几人也都明白。
如今户部度支郎中空设,年底核账都交春台官先审,再由皇后定夺。瑶华郡主算数一流,对银钱卡得极紧,超出的银子一概不批,六部已被她整治出来了。
各部的办事官闹不到瑶华郡主面前,都去户部围追堵截,但岑华群也只会打太极和和稀泥,半点不沾手。
“如今要紧的还不是银子,”谭理在矿山一案后越发谨慎,话点到即止,“而是修缮太庙需要的木料,这才棘手。”
历朝历代但凡宫中兴修土木,不仅劳民伤财,还耗时日久,最大的难处就是木料,从砍伐到运送都是问题,太庙可不是旁的宫室,能拖着日子慢慢修,大周历代皇帝和功臣的神位要是在太极殿挤上个一年半载,莫说陛下,御史台的御史就能用唾沫把工部上下统统淹死。
虽然皇帝没有明言,但谭理心中有数,太庙重修最迟也得在今年六月之前完成。好在太庙主殿受毁并不严重,只需在原来的基础上修缮加固即可,但即便是这样所需的梁柱也不是什么木头都可以的,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谭理现在就为这个发愁。
“主殿和副殿的梁柱都有腐朽,”谭理道,“只能趁着修缮的机会一起换了。但工期紧,可供更换的木料还没有眉目。如今天寒地冻,就算找到了合适的木料,一时也送不进长安。”
贺述微听到最后,道:“那可有解决的办法?”
谭理才是工部主事官,他不可能把问题踢出来让旁人去想办法。他如今在贺述微面前这样说,就是投石问路,要他们拿主意。
“办法倒是有,”谭理道,“年前陛下要修紫极宫,工部采购的一批砖石木料已经到了,其中就有能用的,倒是可以先将那批木石紧着太庙修缮用。至于紫极宫那边,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马上开春,路也好走了,再另外采购一批便是。”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皇帝的紫极宫还没有定下动工的时间,太庙的工期却赶得紧,如今先顾着太庙这头,紫极宫再慢慢修嘛,耽误不了什么事。
但真要挪用又是另一回事了,谭理能做这个主,却不想担责。
他如今是真谨慎了。
贺述微沉吟片刻,眼底忽地划过一道精光,又很快隐去:“太庙的修缮不能拖,这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你写个折子呈上去,明日朝上一并议了。”贺述微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再拖,吩咐侍卫将谢神筠请来,“我方才见郡主也在,你先同她提一提。”
谢神筠认真听完谭理所言,道:“谭大人放心,我记下了,回宫之后就向圣人回禀。”
她今日是代圣人来,皇帝抱恙在身,把神位挪移的事交给太子来办,皇后不知是不是还记着昨日西苑风波,索性也就没来,今日朝议也取消了。
太极殿还有一场祭仪,谢神筠走得早,出来时看见沈霜野的背影。
左右无人,谢神筠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飞快揉了个雪团就朝沈霜野的背影砸去。
孰料他跟背后长了个眼睛似的,头一歪,雪团就擦着他耳线过去了。
沈霜野回身,看清是谢神筠后眉梢极其微妙地一动,又生生被他压平。
“瑶华郡主。”
谢神筠已经消灭了罪证,假惺惺地看着他:“侯爷别来无恙。”
“倒霉着呢,”沈霜野从领子里摸出数粒雪,“飞来横祸,我瞧今儿也没下冰雹,怎么就掉了这么大一块雪团子。”
谢神筠气定神闲,半点不心虚地说着假话:“我也没看清呢,许是上天也知道侯爷昨日风光得很,赏你来着。”
沈霜野昨日舌战群臣,不知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明着没人敢触他霉头,但这些京官变脸的本事一流,千言万语都能搁在一个眼神里,沈霜野皮糙肉厚,全当没看见。
但谢神筠就能来直直地戳他的肺管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赏我来做眼中钉。”沈霜野点了点远处宫殿,又碾碎了掌心雪,“还想把我砸成个傻子,这赏我送你,你要不要?”
“这是侯爷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谢神筠总有种本事,能把刻薄的话说成夸赞,这点沈霜野才是羡慕不来,“不过侯爷还真是出人意料,我原以为你会独善其身,不去沾这趟浑水。”
“今日独善其身,来日就是孤立无援,”沈霜野道,“我以为这个道理郡主该比我明白。”
“但你是不是也站错立场了?”谢神筠奇道,“秦大人率众进谏,你就算不置身事外,但也不该挺身而出才是,与群臣相对,做个孤臣就是你想要的?”
“何为孤臣?背弃寡恩为孤,无亲无友为孤,我两者都不沾,郡主不要咒我。”
沈霜野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从容安定,令人信服,“政见相佐是常事,朝堂辩论没有立场,只有对错,百官效忠的都是陛下,为的也是陛下。”
谢神筠眼底渐生冷嘲:“论揣摩圣意没人比侯爷做得更好。”
她踏过冷雪,逐渐逼近。
“但有件事你错了,朝堂不仅没有立场,更没有对错。你昨日驳斥崔之涣,是当真觉得他的话是错的吗?官者,万民为先,臣者,天子在前。我今日倒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在你心中为官为臣,孰重孰轻?”
数点寒鸦盘旋在断壁残垣上,空出孤远天穹,卷雪的风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让沈霜野的面容陡然模糊。
“分不出轻重,也不必分。”沈霜野顿了顿,他似乎没有想说出后半句话,但在谢神筠面前任何试图隐藏的行为都是徒劳,“百姓为水,君王如舟,治国有如同舟共济,没有轻重之分。”
微妙的笑意沁入谢神筠眼底,她仿佛已经从这句话里得到确认,某种被彼此强行压在平静寒潭下的东西在此刻露出狰狞一角。
“同舟共济。”谢神筠嚼着这个词,暗含轻蔑。
谁能与君王同舟共济?这是谢神筠听过的最大的笑话。臣子是帆、是桨,是君王可以随手更换的工具。
没有任何一个忠于李氏江山的臣子敢说与天子同舟共济。
“沈霜野,你真当自己是李氏臣吗?”
谢神筠声如絮语。
“新亭之乱后,你掌奉安、定远、宁西三军二十万兵马,朝廷欲指隋定沛为奉安军主帅,但你力排众议,提了灵台镇将燕流云,他一步登天,从此对你别无二心。在你父之前,燕北铁骑之中大半将领都还是朝廷指派,但时至今日,北境三镇六府已是你的一言堂,只闻沈氏,不闻天子。”
她的确是擅于玩弄人心的高手,三言两语便将沈霜野打为拥兵自重的藩镇诸侯。
“可你越是权势煊赫,便越要如履薄冰。”谢神筠隔空点了点他,“你受封定远之后,贺相上书改兵马调遣和军报直奏之制,此后各方军镇不仅要听兵部的命令,还要受州府的辖制,你在那之后立即改变了处事的态度。”
沈霜野未封定远侯之前便是天之骄子,行事从来目中无人。他太骄傲了,仿佛始终带着少年意气,永远学不会利弊权衡。
但他已然学会了低头。
这让谢神筠说不出是惋惜还是欣赏。
“此后你每一次进京,都在收起你的桀骜,低下你的头颅,对t上逢迎帝心,对下礼贤群臣,你在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毫无威胁的纯臣,我听说你在军中最开始干的是斥候,你一定在那时候学会了忍耐,”谢神筠微微叹息,“忍哪,忍字头上一把刀。”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谢神筠面前受得住她那种嘲讽幽微的语调,似被她踩进泥里。
她像是缓慢收紧着沈霜野脖子上的链子,等着他露出颓势,抑或是绝地反扑。
谢神筠盯紧了沈霜野,残酷地吐出下一句话:
“明明是桀骜臣,偏只能做朝堂犬,脖子上套着狗链子的滋味如何,爽吗?”
这样粗鄙的话从谢神筠嘴里吐出来也像是不带烟火气,却无端让人血气上涌。
沈霜野平静到近乎冷酷,眼底翻涌的暴戾幽光被他生生压下去,变成某种更加黏稠而难以看透的黑暗。
“爽不爽,你试试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