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1/2)
戒指
走廊里更冷了,有风穿堂而过,却吹不起衣摆。
十步之外,温倦迟刚好停在一盏日光灯下,光打在他身上,却让人觉得他依旧站在阴影里。
黑色被雨水晕染,偏长的发打湿成一绺一绺,发梢蓄着水,直往下坠,额前的落在眼睫眼尾,衬着冷白肤色,恍惚间像是结了霜。
市中心离这所医院不近,又碰上大雨,路况拥堵难行,靠近红绿灯的地方此起彼伏都是喇叭声,司机也不敢开快。他压着焦急同温成“勾心斗角”完就立刻往这赶,导航上显示半个钟的路程还是硬生生被拉长到近一个小时。
伞是没心思找的,淋了雨反而清醒些,许是冷意浸骨,身体的反应机制也跟着灵敏活泛起来,温倦迟找病房的一路都极其冷静,几栋楼十几二十层高,他几乎没有兜圈子,除了看方向,脚步不曾慢下一刻。
可真正到了近前,看见南宛还有医生,温倦迟却突然不敢再靠近了。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但自责和愧疚首当其冲,裹着复杂的情绪随冷意流至四肢百骸,最终还是让他顿在原地。
风淌到尽头,拂过南宛稍显凌乱的长发,她看不太真切,但见温倦迟停在那,莫名地也像目睹南肆缩在黑暗一角样红了眼眶。
“小迟啊……”泪早就干涸了,她尽量控制住声音不抖,恢复大人样,朝温倦迟招手道,“过来吧,阿肆就在里面,去看看他吧。”
“……”
闻言,温倦迟愣住,但随即被光映得乌亮的眸子黯了黯。因为来得匆忙,从温成那“逼问”出来的情况还没来得及告诉南宛还有肖昀他们,他承着这些,被柔声一招,一直泛滥的自责和愧疚便彻底决了堤。
温倦迟唇线绷得很紧,血色已失尽,垂在一侧的手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但现在不应该是浪费时间的时候,再一会,他擡脚走了过去。
开始是艰难的,后来却不自主快起来,大抵是哪根神经突然想开,又或是主观挣脱出客观。反正,他为他而来,自然愿受所有一切。
走廊静悄悄的,脚步无声。温倦迟走到近前,却没有先推门进去。从小窗往里看,只见微隆起的被褥,他视线转向南宛,声音很低,“阿姨,能听么。”
南宛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眼神纠结片刻,伸手拍了拍温倦迟的肩膀,然后转向周主任,“主任你说吧。”
周主任微一点头,开口是让病人家属提心吊胆的专业腔调,语气平直里严谨又严肃:“根据现在这个情况看,他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之前被催眠的那部分记忆恢复了。”
催眠“失忆”,这是当初周主任联合其他几位医生同南宛商量后做出的决定。
因为当初送来的时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南肆当时还小,长期严重恐惧导致的失眠下食欲、心理效能、还有免疫力等各方面都受到了很大影响,吹个稍微大点的风都能一烧好几天。
刚来的那两个多月,南肆要么是生病躺在床上昏睡,要么是窝在角落饭不吃水不喝地就那么发呆。而且昏睡还得到一定程度,不然到了晚上会惊醒,即便屋里开着灯,像是身体感知到了黑暗的降临似的。
这样下去病还没好,身体就先垮了。后续,周主任慎之又慎地进行过一次催眠,因为别墅内没有监控,那些天的情景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复原不了。
而通过催眠,他大概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位女——暂且称女士吧,她将南肆关起来后自己大概也发了疯,声音尖锐地在门外癫言癫语,但基本都是晚上,虽然地下室里压根没有白天。
南肆大部分时候发呆,耳边都重复着那几晚的声音。在病房里,晚上门外一什么有动静,他都会不太明显地瑟缩一下,若不细看你只以为他依旧在发呆。
除了已经近乎本能的对黑暗的恐惧,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更是给它蒙上了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以至于南肆在面对黑暗时表现得麻木呆滞,仿佛与世界隔绝。这是最不利于恢复的,后来又观察了大概有半个多月,周主任才拟出了这个方案,通过催眠对那部分记忆进行干扰和情绪的引导处理,减轻其带来的痛苦,使之更多的沉淀在潜意识深处。
这是个长期过程,考虑到小孩的心理承受能力和身体状况,还有诱发因素的存在等等,总共是又花了快三个月。许是小孩的记性本就更容易模糊缺失,疗程结束后曾尝试过让南肆呆在短时间呆在黑暗的环境中,观察来看是不足以将那段记忆刺激出来的。
催眠,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只存在于电视剧或者小说里有些玄乎的事,温倦迟敛眸听着,随之泛起的细节像是针一般扎进心脏。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小窗,被褥已经蔫下去了,只是依旧看不见人。
周主任在一边继续说:“根据你们描述的情况,可能是这次黑暗的触发条件是被关着,和当初有人陪着去尝试截然不同,加上时间很长,导致了这部分记忆重新被翻出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刺激,因为年龄的增长还有心性的成熟对病情好转是有一定帮助的。目前来看病人又回到了几乎对外界失去感知的状态,或者说他能感知到一些,但做不出反应。”
失去感知。
此话一出,温倦迟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成了拳,青筋凸显,硬生生掐出了血色。而因为经历过一遍,南菀太了解那样的状态了,心又是一提,手下意识紧捏住肩上挎的小包,用力到都快给整变形了,连忙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先观察一晚,明天再检查病人的情况。现在重要的是弄清刺激源是什么,然后帮他捋顺记忆。”
南菀和周主任一起下楼了,主任是去值班,南菀则是到旁边街上看有没夜宵卖,毕竟肖昀和傅暄两个大小伙饿一个下午加晚上不好,南肆肯定也没有吃东西,但估计是不会想吃的。深夜十一点多,雨停了。她走到一边街上,除了路灯亮着,竟还有好几家店里面也开着灯,坐着的人更是不少,却瞧不见热闹。
是了,她好几年没再来医院,竟是快忘了,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生老病死的,无时无刻不再发生,总有人会在深夜或是凌晨,最安静的时刻,于此徘徊。
病房,肖昀和傅暄回来过,正要开门的时候透过窗户看见温倦迟,便另寻了去处。他们看见的时候,温倦迟正站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等走出一段距离,他依旧站在那,眼神里难得地显出紧张和无措来。
南肆靠在床头,双膝曲起,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中带着一点下意识的警惕。他看着温倦迟,像是透过他望见了其他的什么,略微失焦的瞳孔紧缩了下,随即似是又回到了周主任说的那种“失去感知”的状态,微微垂眸,像是在看着温倦迟,又像是没有。
尚且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温倦迟目睹这一幕,依然能从南肆本能的反应中窥见一些端倪来。仿佛方才的大雨淋过心脏,血缓慢地流,此刻依稀能听见雨停了,留下的是黑夜里散不去的潮湿。
楼层不高不低,病房里安静地能听见外面车辆路过带起的水声。温倦迟站在那不知多久,无数次想大步过去将缩在床头的人拥入怀,但理智告诉他现在病情不稳不能莽撞,浑身的冷意也仿佛在两人间隔了道无形的屏障,他淋了雨,捂热指尖都难。
这或许是两人都不曾想到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算起来他们也过了将近半生的四季轮回,思念落叶般累积,本应待某天阳光明媚,娓娓道来,赠一晌静好,却不料突逢大雨,世界与思念皆潮湿。
最后两人是同时有动静的。
南肆突然歪过头看向窗户的时候,温倦迟刚好擡脚绕过床尾,视线短暂地偏离落在窗帘上,看见是完全遮住的后又落回去,小心翼翼地,他走进南肆的视野里,在确认他没有类似应激的反应后缓缓地坐到床边椅子上,对上了那双失神而落寞的眼睛。
今夜若有月亮,朦胧在云烟后,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喉咙忽地被堵住,温倦迟顺气都顺了好一会,期间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南肆没有挪开目光,主要是懒得动,脑袋乱起来感觉上总是格外的沉,方才他花了一会确认没有危险,也就不必有什么反应了。因为他并没有认出面前的是谁,或者说,是认不出所有人。
回来的路上是避免不了黑的,还有大雨。
南肆只是暂时钝化了对外界的感知,行动能力还是在的,甚至因为感知退化,恐惧什么的都被甩出了好多条街,在后面追啊追的追不上。
他从休息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很多模糊的影子,间或夹杂着刺眼的光晕,同混乱而碎片化记忆里的某一块重合到一起,后来车驶在路上,大雨中路边偶尔会有行人,落到他眼里便化成了大团朦胧的雾,只有靠近中心的地方会清晰一些。
此刻,南肆看温倦迟,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子,但不至于像雾,毕竟距离摆在那,只是眉眼等一些具有特征的地方依旧模糊,而他腾不出心思想。
又是一段沉默。
不知是不是有人在的缘故,南肆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一点。他已经这么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是木偶人也该麻了,略小的病号服皱巴巴的,裤腿还有袖口都差一大截,被子早就滑落,隐约觉出些微乎其微的凉意。
不过本来不用换衣服的,至于为什么坚持,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觉得脏。
温倦迟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南肆身上的病号服,他皮肤白,调性是冷的,却不如温倦迟那般宛如淬了冰的寒潭,冷肃之意终年随风,而是更像入冬第一场雪,轻盈而柔软,阳光一照,雪面流转着细腻的光泽。
只是此刻,南肆裸露的手腕脚踝是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差,似雪遇上乌云,一眼望去是大片的灰,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又陷入其中。
温倦迟顺完气,控制住没伸手,声音低而艰涩喊,“阿肆。”
这一声藏了太多的情绪,几乎满溢出来,在这样沉的夜里像是无人听的叹息。
被喊的人确实没有动静,眼睫好似极轻地颤了下,温倦迟捕捉到,恍神间还在想可能是风吹的。
“阿肆。”
第二声,温倦迟稍稍捂热了指尖。南肆手腕处有几道红痕,很深,还有月牙状的指甲印,十天半个月消不了那种,苍白衬着,直直扎进温倦迟眼底,墨色里炸开血花。
“阿肆。”
第三声,像是贴着耳朵的呓语。温倦迟缓慢地伸出手,轻抚上南肆垂着的手腕,然后往下,轻握住了他的手。
南肆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微蜷的指尖受力在温倦迟手心挠了下,冰凉相触。温倦迟也依旧恍了神,不过是单纯的情绪层面。两人四目相对,南肆有没有从那种隔绝状态里稍微醒过来些,只消一眼便是能看出来的。
当下南肆兀自安静着,人在这,灵魂却是还困在那个几乎无人窥见过的世界里,黑雾肆意,仿若浓稠的墨水,灵魂甚至都难以呼吸。所以他气息跟着放得很缓,隐约感知到手被握住也没所谓地随着去了,还以为是从指缝穿过的黑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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