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与银(2/2)
凤曲单是应对城池考试都忙得脚不沾地,对于这些坊间轶事自是一无所知。
商别意精神不济,简短的对话之后便要休息。
凤曲借口去买彩墨,也算体面地和他道了别。
只有莫饮剑还在边上板着脸。
“那家伙哪里值得夫人对他好言好语?十步宗一早就发了悬赏,宗门子弟看到商别意,都是格杀勿论。”
莫饮剑一脸的闷闷不乐,刚出客栈就在原地耍赖不动,“我都是为了夫人,才忍了这一回。再有下次,我可不会收剑了。”
凤曲听得好笑,信口安抚:“那真是委屈你了。”
“当然委屈我了!你还帮他拦我,就因为你们认识时间更久吗?一个病秧子,有什么好搭理的?”
凤曲敛眉答说:“他是雇主,还是吹玉的哥哥。”
“吹玉吹玉t、别意别意,你叫他们怎么这么好听。夫人,难道我的名字就叫不出口么?”
“你的名字……”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莫饮剑急得眼睛发红,“不好听吗?不好听吗?夫人,真的叫不出口吗?”
……哎呀。
意境是很好,来历也很好,可是“饮剑”总叫人联想到“饮剑而死”……
这些话却不能说出来。
凤曲抹了把脸,让步道:“我改叫你‘贤弟’,怎么样?”
“不怎么样。”
莫饮剑看上去快哭了。
凤曲再退一步:“那‘小莫’呢?”
“夫人——”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要在刚死了人的大街上跟一个十五岁的小毛孩纠缠称呼的问题。
等等,小毛孩?
凤曲脸色微变,拉住莫饮剑的胳膊:“你一个人来找我,那阿枝呢?”
莫饮剑一脸莫名:“阿枝?那个小鬼?他和我一起出门,然后路人说有个很像你的人往这边过来,我们就……诶?!”
莫饮剑追着自己屁股转了一圈,擡起头,懵懵问:“小鬼呢?”
凤曲:“……”
凤曲:“找人啊!!”
两人正火烧屁股似的赶回客栈找人,却见明来客栈的方向,伙计也提着小小的阿枝,火烧火燎朝他们奔来。
幸甚至哉,孩子还在。
伙计一手把阿枝推来,阿枝似乎在客栈睡了个舒服,这会儿还有些困懵懵的。此外,伙计还递来了一枚光可鉴人的银锭。
“只是二楼那位客官的意思,”伙计说,“说是‘定金’。”
凤曲:“……”
什么定金能比全价还翻几倍?
有钱是给你们这么造的吗?凤仪山庄?
“那个,小的多嘴一句……”伙计犹豫许久,还是开了口。
自从他接待凤曲,就一直这副欲语还休的样子。好像对他接受商别意的雇佣这件事颇有微词,可看表情又不是坏心。
凤曲也有些好奇,应声看过去:“请说。”
伙计呼吸一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没人旁观之后,才缓缓靠近凤曲身边。
贴近了凤曲的耳朵,伙计道:“您、您不该接那个公子的活呀。”
“为何?”
“您看他那模样,一看就没几天活头了。自他住进客栈,想要他命的杀手来来往往,小的才不能不谨慎。
“可您说,这种短命鬼在这关头不回家休养,何苦来玉城自找罪受呢?……您是外地人,小的也是看您面善,才多嘴几句。不知道您可听过‘夺舍’之说?”
莫饮剑又跟了过来:“你在说什么呢?”
伙计早就认出过莫饮剑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让他这么轻易闯上二楼。
在玉城,衙门几乎没什么威慑力。但对“鸦”和十步宗的子弟,往来势力都得仰其鼻息。
更别提莫饮剑这种宗门少主。
能张扬到十步宗的程度,把莫少主说成玉城本土的“太子爷”也不为过。
见莫饮剑靠近,伙计急忙垂首软声地带过话题:“您要是听劝,问问莫少主也是可以的。小的就不多说了,省得耽误了您几位的时间。”
凤曲怔怔地接过银锭,还想追问,但伙计已经脚底抹油飞逃而去,只留莫饮剑还在边上唠叨:“什么什么?要问什么?”
正午的太阳颇为刺眼,手中银锭在日光的照射下,质地也显得更好了些。凤曲不觉把它握在掌中盘了几息,侧头问:
“‘夺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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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问到莫饮剑的老本行了。
或者说,是问到十步宗的老本行。
一行人回了落榻的客栈,莫饮剑便眉飞色舞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这‘夺舍’可大有名堂!哪怕是十步宗也失传好久,就因为往上数两代的祖爷爷说这法门太损阴德,严禁子弟修习。还好,我爹组织了人,把经书阁翻了个遍,还是找着了这条法门的秘密。”
凤曲却听得有些奇怪:“是怎么个损阴德法?”
“唔,我觉得是积德啊。”莫饮剑道,“就是有些人死了,但家里舍不得他,就会找些壳来给他套上,让他‘起死回生’。”
凤曲表情微变:“‘壳’是什么?”
“这我也不清楚,我爹没让我学那个。但我觉得,要是能让亲近的人再活一回,换作是我,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去做。能帮我了却心愿的话,这就是积德的东西。”
“……”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且不论莫饮剑的三观,凤曲实在无法茍同,十步宗的行为也一样大有可疑。
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找回一个失传两代的法门?
这种有违天理人伦的东西,就算莫饮剑说不出其中细节,从客栈伙计那种忌惮的态度来看,也知道大多数人都明白其中险恶。
非常不对。
“夫人,你看!”
莫饮剑出声叫停了凤曲的思考,凤曲转过头,却见一只金澄澄的金锭被人呈到跟前。
莫饮剑笑嘻嘻说:“是不是比商别意的银子好多了?”
“……嗯?”
凤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推了回去:“我不能收。”
莫饮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都愿意收商别意的——”
“因为我接下来要帮他画像,这是他给的报酬。”
“那我也问过,多少钱能雇佣你和我成亲?”
“……成亲是不能花钱‘雇佣’的。”
“为什么?!”
十步宗的教育……就跟玉城的治安一样令人胆寒。
凤曲长叹一声:“总之,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你的钱,也不能被你雇佣做‘少主夫人’。况且,这些钱归根究底都是十步宗的,你这样挥霍也不太好。”
莫饮剑的眼睛又眨了眨。
显然对凤曲的话无法理解。
可正是这层天真的表象,越发让凤曲感到不安。
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教育,才让莫饮剑养成这种唯我独尊的性格。
莫饮剑已经不仅仅是傲慢,而是将他人分成了“我的人”和其他人——对于后者的生命和尊严,他都满不在乎,也没想过要在乎。
至于培养出这样的少主的十步宗……
从睦丰县官兵和百姓的态度都能看出,十步宗的名号让他们闻风丧胆,而莫饮剑丝毫不以此为耻,反而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阿枝刚刚睡饱了觉,从桌边撑起脸。
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对话,但在凤曲和莫饮剑的沉默之间,阿枝状似闲聊地道:“有什么关系?十步宗的钱也是烧杀抢掠来的,又不费劲。”
“……”
凤曲看了过去:“诶?”
“这世道能有什么好鸟?大家的钱和命,都是一样脏啦。”
阿枝双手托腮,笑容满面:“莫少主当然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