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宾之士(1/2)
不宾之士
郅毋疾修书一封至含章宫中,小黄门传至含光殿早朝,朝野皆惊。
此人居然不在收到口谕时,即刻动身启程面圣,而只回以一封信笺,敷衍北霁国朝。
陆朗对此人颇感兴趣,也深知他暗中在襄城坐阵,身份极为关键,故而亲自命中涓在朝堂之上启信,念给众人听听。
“······容人在野,反见其圣。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吾有山林之志,所托一箪食、一江水,如此而已。”
陆朗字字听来,无奈抚髯而笑,并不十分气恼,倒是觉得小看他了。
“好一个‘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他若来,料定朕目的是襄城,作为交换,必会给他显名,令其煊赫。他若不来,此言论一出,倒教人人传扬他有在野不宾之才,南境之人必会对其更加拥簇爱戴,朕若想动他,自是阻力颇大。朕越来越想见见他了。昏君与圣主,岂是他一个商贾之人说的算。”
陆朗说完,又细细思忖一阵,正色吩咐下去。
“御史台诸位,替朕去仔仔细细调查一下此人,身世背景,祖上郡望,与何人交往,着实回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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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腹背受敌,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江左覆灭后,北霁、南樾对此地皆是虎视眈眈。
外间皆以为二者取之便如探囊取物,如今已是风中残烛,飘摇于四海中心,不得倚靠。
城中众人隐约也有些奔逃之意,若携家带口离开,也只是悄悄的。有时一夜之后,才发觉邻里某户已然人去楼空,奔赴他乡了。
燕馆同城中其余食肆酒家一样,亦是萧条寥落了不少,人们不再格外有兴致寻欢作乐。只是燕馆往来皆是名流旧臣,尚还有些偏信命硬,或是执著于天命仍在汉室的,尚在其间诗赋应和,流连忘返。
一时间,南境的凭吊山林之诗赋,感时伤怀之歌咏又一次卷土重来。
他们是怎样一群人呢?固执、执拗,嘴边的誓言是誓死不做胡族座上宾,情愿茍活在野一世。
可当大祸临前,又颇为投机的预备易地为王。其实他们追求的,只是想象中的自由,他人嘴里的不羁罢了。
世人总还是称颂伯夷、叔齐之死志,也就不怪后继之人追捧效仿。
这些人总是有些才华经纶,却在出世与入世的矛盾里蹉跎了一生。
究竟世人还是容易向往一些并不现实落地的人物,也许如此,便得以寄托自己那些难以实现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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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毋疾知晓沈园周围近来不时流窜一些可疑的人物,就特意将燕馆中的人调拨一部分给沈无言派遣,叫他好好守护沈园,莫在这个节骨眼被钻了空子。
“近来城内不算太平,外逃的人愈发多了起来,不知沈园附近的会否有关?若只是流徙之人,倒还不算难缠。”郅毋疾与沈无言在燕馆详聊起此事。
“当真是怪异,母亲现如今已不敢出园子半步,就是院子里四处都有人把守,她也时常被些黑影唬住。这次竟然被吓得一病不起,说是夜间借着月色,看见窗外有人在檐上经过。我派人去查也没个眉目,好在商号的兄弟们替我留心着近日有没有古怪之人入城,兴许能有点作用。”沈无言坐下已半晌,焦急得竟连半口水都未饮下。
“商号最近可有什么问题?”郅毋疾递过茶盏到他手边。
“暂时还好。你知道的,我们一向不和那些有官场势力做背景的来往。”
郅毋疾马上反问道,“可之前不还跟北边太尉王氏家的姻亲做了生意?人家还想着给你让利呢。”
沈无言饮过茶水,心神暂时稳住,回声道,“这当然不同,我们不是非他们不可,而是他们要做的生意不得不通过我们在中间周转斡旋,才能和更远的地方搭上关系,自然知道识时务。”
郅毋疾提点道,“最近把放在外面的钱都收回来吧,另外先别和外间来往过多。既是他们需要襄城,便先避过这阵,自然会有来日。”
“知道了。”沈无言望一眼燕馆外寥落安静的街道,神情有些凝重。
谁知不过半日,在城外沈氏庄园静养了好一阵闭门不出的沈老夫人,就在光天化日下被人掳走。侍女婢子们皆没有即刻察觉,再回神时,沈老夫人已不见了踪迹。
沈无言与郅毋疾很快反应过来,动用各方的势力网络在外去寻,一夜不曾阖眼。
但一直不得所获,才隐约意识到这背后之人的势力应当是他们难以想象的。
翌日,燕馆依旧是惯常的时间开了张,郅毋疾不在,菖蒲一人在账房整理前一日的旧账,曾经往来络绎不绝的燕馆如今已是门可罗雀。
郅毋疾用积蓄给店里的旧人仍开往常的价钱,丝毫未让他们在起居用度上紧缩。
只是城中萧瑟,谁人不知,襄城已是岌岌可危,燕馆里偶尔也有几声哀叹。
迎门还未半晌,已有人前来。
菖蒲匆忙赶去门口接应,才知来人不为订位,不为吃饭饮酒,只点明是北霁宫中来人,领了北霁皇帝的旨意,请郅毋疾去长安一趟,当面一叙。
“贵人稍安勿躁,我家家主在外有事,即刻便到,请您再多担待些。”
“叫他不必白忙活了,先来此处要紧。”
那人衣着虽低调,用的却是稀见的江左绫罗。如今东瓯已复归北霁治下,宫闱间得之自是不难。
菖蒲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又见其衣着做派,意识到那人话中另有深意——应当与沈老夫人的失踪有关。
他便对着身旁的仆从耳语,命人赶紧去沈园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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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毋疾还未进门,只瞧见堂下静坐等着的人气定神闲,身后又跟着三无随从,以及燕馆外暂歇着的高马阔车,心中便已对情势有了大概的判断。
“贵人久等,我跟您走。”郅毋疾声先至,并无太多情绪,甚至有些格外顺从。
那人放下茶盏,望向逆着光跨进槛内的来人,郅毋疾眼窝深陷,显然有些疲惫,只好对他略有些轻巧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你跟我走?”
“放了沈氏,让沈老夫人归家,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些折腾。至于陛下想见草民,我去一趟便是。”
“如此,便可皆大欢喜。”那贵人神情倨傲,似是在嘲弄郅毋疾过于恃才自负。
郅毋疾言语上也并不退让,“你们很聪明,知晓我孤家寡人,没有白费力气朝燕馆下手,而是挟持了沈老夫人。这一局我输了,请您去回禀北霁的君主,郅毋疾可以见他这一面。但让我从此便做北霁人,无论他给我多大的官职爵位,都是万万不可能的。至于襄城,亦是如此。”
他说最后八字时,字字清晰,似是并不避忌,便亮出了底牌。他知晓,此时北霁已将他的来龙去脉了解的细致入微,若再掩藏,已毫无意义。
“好!郅公子,车驾就在门口,你收拾好,我们就启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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郅毋疾什么都没有携带,他料定自己不会留在北霁,也就没有必要格外准备什么。
菖蒲本预备闭店,跟他一同前去,郅毋疾却执意回绝了,“你仍旧在此处掌事,燕馆不可轻易闭店。我往长安去去就回,就如往常巡视各地生意田产一样。”
郅毋疾语作安慰,示意他不必忧心。
他旋即便格外干脆地,跟着那人上了车驾。
说来有趣,郅毋疾从未到过长安,只是在书册中翻阅过长安城的舆图,对其宏伟壮大并无实际的概念。
也许他也曾在年少的时候向往过潜龙之地,兰台东观,宗庙朝堂,鱼跃龙门就在一瞬。
可那种向往,在父母t于庸吏治下替罪,惨死离世后再无发芽,甚至可说是避之不及。
所以他在襄城一住就是十几年,乡音都已变改。
马蹄声叠叠清脆,十年一别便是南北两端。
“明日抵达长安,晚间陛下便会在四方馆设宴亲自招待公子,这样的礼遇,陛下还是第一次对待一个异乡人,为的便是公子这份难得的才情。”
郅毋疾对此人的身份甚至都没有一丝好奇探询,自然也提不起劲去周旋应付,“大人说笑了,郅某何来才情一说,是个冷眼只向利益的商贾之人罢了。陛下如此礼遇,当真是受之不起。”
“你受不受的起,陛下自有定夺。”
郅毋疾了然是鸡同鸭讲,也深知此行最大的隐患,是如何能从传闻中残暴狠戾、多疑敏感的北霁帝掌控下无虞脱身。
他掀起车窗帷帘一脚,看着官道旁的景致已是巍峨关山换了青葱稻海。
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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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四方馆。
“草民郅毋疾,参见陛下。”
郅毋疾来时的路上已想好,既然无法预测陆朗会如何算计,便也只能见招拆招。
“这一次你能来,朕很欣慰。你信中的意思‘明王圣主,必能容人在野’,的确让朕犹豫了半刻。你很聪明,但朕也是真的看重你的才学,所以仍执意将你请来,还望你不要见外。”陆朗和煦地盯着他,却也并不带什么感情。
郅毋疾想起沈老夫人,自然觉得此话讽刺,只是面上仍还礼数周到。
“陛下谬赞,草民不过一介商贾,不知为何能入陛下青眼。无论您如何高看我,我的志向也只是在襄城继续做点小本生意,再护住身边人安稳一生,足矣。”
陆朗应声问的很快,“你是只想做一个小商贾,还是只想在襄城,做你的老板呢?”
他格外强调了“襄城”二字。
郅毋疾方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襄城的筹谋布局终究逃脱不了陆朗的眼睛。恐怕自己的家世背景,来龙去脉也已被他完全掌握。
他心中暗叹一声,很快又正色起来。
至少自己孤家寡人,并无牵念,此事还能不计后果,以小博大。
他回声道,“回禀陛下,草民只是无心于经世,只想安心做个散仙,躬耕有田亩,往来二三知己便可。”
陆朗听闻此言,并不气恼,反而与他的设计不谋而合。
“如此倒巧,朕有意封你为著作郎。你不想经世致用,为官一方,不妨替朕潜心修书,《北霁书》来日青史留名,便是你这样一位文学大家的名字。朕听闻你年少时也有意入仕,只是种种······机缘巧合”,陆朗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深深看了郅毋疾一眼,“放弃了仕途。如今你声名在外,诗文皆是殊绝,品评人物更是游刃有余。若说你没有这样的抱负,朕定然是不会相信的。官封兰台著作郎,朕便全了你这个心愿,如何啊?”
“草民——”。郅毋疾刚想回绝便被打断。
“不要急着答复朕,回去好好想想。中涓,替朕好好安置郅公子在四方馆的处所,今日先到这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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