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1/2)
第56章
这一夜雨水断续,停复又起。
迟雁声就着一线残灯,分拣着这些年来的书稿。
“爹……?”迟秋樱夜里睡不着,路过东园,见院子里爹娘的寝房还亮着昏暗的灯光,走上前去,果然,将窗户从外头打开,便见着她爹还没睡下,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她歪了歪头,“你……”
迟雁声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她噤声,转过头看了一眼妻子并未因女儿冒失出声醒转,方才放下心,抱起书稿从窗下绕出了门外。
“这么晚了,怎么t还不睡?”他问了一句,仍旧不放心,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的妻子,“我们走远些说话,别吵着你娘。”
他说着,便率先往园外走去,迟秋樱跟在他身后出了园子,方吐了吐舌头:“爹还说我,你不也没睡?”
“嗯?桂花开了?”她仰头,见着院墙下一枝桂花旁逸斜出,“看来娘又要张罗着酿桂花酒了。”
他们在黍州的时候,便是这样,四五月泡青梅酒,八九月做桂花酿。珍重时物,不违天时。
后来到了定京,也不曾改。只是定京偏北,气候较之黍州干燥严寒了些,他们种了好些桂树,始终不易成活,后来还是父亲的学生,那个叫卫澈的世家子,听说了这事,特地寻了在定京也能栽种得活的金桂着人送来。
想到这事,迟秋樱心里天马行空地想,定京这些权贵出身的年轻公子哥儿里,也就卫澈和谢玄奚看得过去了。
迟雁声听了女儿的话,循声望去,果然见着院墙下那株金桂零星开了一些。
想起黍州往事,他眼里浮出些许笑意:“还好意思说?每年你娘让你挑梅子拣桂花,你总是推三阻四,不是要上山打猎就是要下河摸鱼,往后可不能这样了。”
“你娘自从嫁了我,没跟着享过几天福,原也是闺阁小姐,后来却硬生生学会了织布种菜,是我对不住她。你啊,可得多听你娘的话才是。别让她再像从前那般操心了。”
迟秋樱起先还在笑,逐渐却笑不出来。她抿着唇,望见父亲鬓边斑白的华发,心下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低下头,望着鞋尖,不自在地讷讷道:“好端端的,父亲说这些做什么。”她定了定心,语气重又变得轻快起来,“我们一家人往后的日子还长,父亲要是觉得我不好,就该时时看着我,处处多提点才是,现下这般算什么?”
迟雁声笑了笑:“你说得很是。是为父太心急了。”他将怀里的书稿递给她,“这些是为父这些年心血所成,阿樱……帮爹爹收起来吧。爹爹年纪大了,总容易忘事。”
他看着女儿,有些恍惚。
他想起她刚生下来,像只瘦猴子似的,浑身都皱巴巴的,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得很。被产婆抱在怀里,也不哭也不闹,就笑意吟吟地望着他们,可把产婆吓坏了,还以为主家生了个痴儿。
幸好后来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她还知道哭出声。
再后来长大了些,该识字开蒙了,他和夫人商议,请来西席先生,女儿却三天两头缺课。她觉得读书很好,但是没意思。他头一回动气,用藤条将小女儿抽得哇哇大哭,她却也还是不肯服软。
夫人于是做主辞了西席,亲自教导她功课,不求身上掉下来的这么一块骨肉明经通史做个女状元,但至少也要明理。
他原以为这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他会做很多年的翰林学士,一家人和和美美,给女儿攒下一笔看得过去的嫁妆,将她嫁个好人家。只可惜他终究迂直古板,学不来谄媚奉上,得罪了晋王,连累妻女同他一道被贬至黍州。
他还记得他接了圣旨的当夜,便与妻子商议和离的事。晋王势如中天,他被贬黍州,想来只是一个开始。他本就是铜铁脊梁,尘土里滚上几遭也不妨事,但他的妻子不是。
他的妻子出身清河望族,原就该春水煎茶,桃花煮酒,风雅一生,不该因着他的缘故,千里迢迢,去京离乡,多受磋磨。
谁料素来婉约温柔的妻子破天荒地拍了桌子,冷脸问他:“我知你迟雁声有风骨,宁折不弯,但难不成我虞心兰,便是那等轻薄妇人,只得共享荣华,不堪风雨同舟?早知迟大人这般看不上我,当初便不该应下这门亲事!”
“爹……”迟秋樱紧抿着唇,饶是她再迟钝,如今也觉察出来父亲的异样。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度落到父亲鬓边斑白的华发上,只觉得那一片斑白,令人心惊。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父亲已经这样老了。
“爹,我不要……”她咬着唇,“爹你只是记性不好,我、我才是丢三落四,到时候这些书稿放在我那儿,您要用的时候我找不出来该怎么办?”
迟雁声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她,轻声叹道:“阿樱,听话。”他不由分说地将书稿塞到她手中,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去睡吧。爹再走走。”
第二日一早,清河虞家传来书信,虞老夫人病重,望大小姐携孙小姐归家探病。
迟雁声亲自将妻女送出城外,而后便回到府里,于庭中桂花树下温酒酌饮。
直到晌午,有人提剑登门。
他却也仍未起身,只躺在藤椅上,眯眼望向来人:“谢大人,我恭候你多时了。”
谢玄奚来到他面前,席地而坐,横剑膝前。
他慢条斯理地将剑拔出来,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来回擦拭着剑身,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迟大人早知道我要来,也知我因何而来,所以这才提前支走了迟夫人与迟小姐。”
“你老师的死,固非我之所愿,然而却也实是因我之故。今日能死在你手中,我也算死得其所,然而我之妻女,当真无辜。还请世子高擡贵手,放她们一马。况且,我已经与我妻和离,那封和离书就在我房中放着,世子如若不信,大可使人搜查。”迟雁声语气平静,神情温和,还像从前很多次见着谢玄奚那般模样。
他说完,仰头闭了闭眼。
谢玄奚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拔剑,好在他尚且还保留着一丝清醒,在剑尖悬停于迟雁声面前时收住了手:“你之妻女无辜,那宿家满门,难道就死有余辜?”
迟雁声闻言,神情微顿,片刻后,他缓缓坐直了身子:“当年之事,我亦始料未及。”
宿家满门抄斩到今天,已经有十六年。十六年里,他没有一日不觉沉苦。他知道他早该去死,然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于是他只能这样蝇营狗茍地活着,活在那些算计与阴谋中。
直至此刻,头顶青天,丹桂遮眼,被人剑指喉前,他终于觉得胸中那口囤积多年的郁气,轰然消散开了去。
“是,”谢玄奚点了点头,“你只是觉得军中世家势力错综复杂,想借一起贪污军款的案子肃清军中势力,却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合起伙来将这件事推到了老师一人头上,法不责众,皇上也知道老师视钱财如粪土,然而他却也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鸡儆猴。”
“你要朝野清明,世家要保全自身,皇上要民心稳定,所以只能是老师去死!”他终于控制不住,手中长剑向前一寸,刺入迟雁声颈项之中,“然而老师又做错了什么?那十万边军又做错了什么?”
“你可知老师死的那一天,刑场上血流成河,他们的尸首被扔到荒郊,曝晒数日,监斩的官员下令,若有人胆敢为宿家人收尸,杖一百,徒三年?可知那十万边军死在战场上,他们的胸膛被敌军的枪戟刺破,肠肚里都是棉花和草絮?这就是你要的朝野清明,太平盛世?”
迟雁声牙关紧咬,凝睇望他。
他想说的有很多,譬如天下大势如此,自古至今,总要有人头颅落地,鲜血流干,才能走出一条新的路。官场如斗场,所有人,一旦戴上这乌纱帽,穿上这身禽兽皮,那就都是一样的。
小官小吏食百姓血肉,方全一人之富贵;公侯权臣食官吏血肉,供养一族之显要;九五之尊食天下血肉,成就一国之安稳。
他害死了宿千山不错,然而宿千山死后,皇上震怒,命他彻查边军,过往卷宗在他书房中摆了整三个月,世家终究得以肃清,从此军中唯有将命,再无主令,凡军中将士,各在其位,各谋其职,晋升之路唯有一条,那就是奋勇杀敌。
宿家满门性命,换来军中数十年严明军纪,世家寒门,有功皆赏,有罪偕罚。他之所图,全在于此。
如果再来一次,就算知道结局,他也会做一样的抉择,走一样的路。数十年之后,即便他不在,也会有人异首同心,承他遗志,继续这样走下去。
但愿那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谢玄奚手中长剑不动,迟雁声却主动向前更进一寸,锋利的剑刃割破了他的喉管,鲜血顺着剑刃寒光淅沥而下。
迟雁t声嘶哑着声音道:“皆道党争误国,然而世家望族虎踞朝堂,寒门贫家难出贵子,长此以往,国亦是家。当年倘若能以我换了你老师性命,我亦愿一死以报天下。”他仰天闭眼,怅然轻叹,“茍且偷生十六年,今日死在你剑下,也算我迟某人死得其所。”
“但你终究与我不同,你还年轻,你的路比我更长。不要让我这条命,脏了你的手。”
他说罢,将颈边长剑往外推出三分。
谢玄奚来定京这些日子,他看得透彻。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宿千山这个人中正耿直,骨子里就刻着忠君爱国四个字,对旁的一概视而不见。这么一个人教出来的学生,自然也和他很像,但是谢玄奚比他更聪明些。他没那么迂腐,也没那么守规矩,但心里自有尺度,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而他这些年,正是因为混淆了这样的尺度,才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他这一生,是非对错早不分明,因他而死的人,又何止宿家满门。但是别再多一个谢玄奚了。
身后屋中火势渐起,他缓慢起身,从容赴进那一场滔天火海。
谢玄奚提剑而立,犹望着手中滴血的剑尖,就在这时,有穿着长衫的清瘦文士上前来,哽咽着开口:“谢大人,快请离去吧。晚些时候被人看见,就说不清了……”
“他……”谢玄奚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
这人他也识得,是迟雁声的心腹常病春,听说早年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后来想不开要投江自尽,正好被路过的迟雁声救下,从此便留在他身边伺候笔墨。
常病春扯着衣袖拭了拭眼角的泪:“大人这些年来,做了不少错事,然而他自始至终,也只是想做个好官。当年那二十万两银子,大人命人裁了寒衣给军中将士送去,又暗中运送粮食兵器,再有多的,便四处修桥补路,兴建善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年那二十万两是大人昧下不错,然而皇上所拨军费整五十万两,若非世家层层盘剥,怎么会让边关将士落得草絮果腹的下场!”
他猛地跪了下去,涕泪纵横,对着谢玄奚一拜再拜:“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谢大人成全。”
谢玄奚紧握剑柄,良久,他轻声叹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罢。我答应你。迟雁声既以死谢罪,我便留他一世清名。”
常病春闻言,又深深拜谢,而后方才踉跄着起身,将谢玄奚送出了府。
不多时,他回到府中,望着那一场熊熊烈火,目光慢慢坚定,信步行去。
这一生浮沉有数,命由天定,临到了了,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唯有昨日在大人书房中看见的那一幅字。
“从前我笑人,如今人笑我。却不知千般思量万般算计,到头来是谁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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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奚出了迟府,便到朱雀大街上。
长街上人流如织,盖因中秋将至,街头巷尾挑着担子卖虾蟹的贩夫走卒开始多了起来,也有少女老妪挎着竹篮沿街叫卖篮中丹桂百合,茶花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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