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1/2)
第九十七章
冯翼现在就是头痛,非常地头痛。
他是因为与秦游的亲密关系被县君得知,所以特地派他来给秦游下达擢赏之令的。
结果不仅回到里中扑了个空,还一直寻了六个里才找到秦游。
这还是因为秦游在此地,被事情绊住了脚步,不然天知道能在哪找到秦游。
“呜呜呜……”仿如杀猪一般的低沉呜咽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与之相合的是四五个青壮年男子异口同声的喊着号子。
在“嘿呦嘿呦,起嘿!”的号子声中,一个被五花大绑,魁梧壮实的中年人,就这么被吊在了马棚上。
看上去是其妻儿的两人,抱团全缩在马棚一角,已然是一副被吓傻的模样。
而如此大的动静,理所当然的引来了为数众多,因为农闲而到处找乐子的里民们。
好消息,他的两个侄儿并没有参与到将人吊上马棚的事情中去。
坏消息,声讨的檄文,姑且叫做檄文吧,是由他的两个好侄儿一手撰写,并且如今正大声地向看热闹的里民们宣读。
“兹尔向氏名桧者,本为向公不出五服之亲,向公勤劳王事,施以托孤之重,然则贪虐残暴……”
这些话文绉绉的,听起来让人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于是便有小四这个先天亲和力拉满的,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做着翻译。
“这个名叫向桧的狗贼,是你们里向公没有出五服的族亲。相公被朝廷征召,前往张良渠疏浚河道。
“因为家中无人,便将唯一的孙儿向继交给了这狗贼暂时照看。
“但这狗贼的心无比狠毒,丝毫不将向季视为他的侄儿。向公托人带回来的钱米肉,被其尽数吞没,吃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花在了自己身上。
“因向公亡于羌贼之手,我兄长秦游可怜向季孤苦无依。于昨日托人告知向季,今日会来吊唁相公。
“向季年幼,一时不查将消息漏给了向桧这狗贼之子。
“向桧惧我兄声名,畏向季将其凌虐之事告知我兄。遂凶性大发,于昨日晚间拖拽向桧入屋,鞭笞向季,以致气绝。
“今日我兄至此,不忍向公祖孙蒙冤,更不愿让行凶者逍遥法外,便将其悬吊于此,正本清气。”
小四自从下山后便不再掩饰相貌,又口齿伶俐,所言里民们基本能听懂,因此里民们很自然的弃了冯氏兄弟,而选择了听小四讲解。
所以到后来冯氏兄弟干脆就不再念自己的讨恶檄文,而是学着怎样用简洁且民众能够听懂的话来叙述一件事。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也是大兄不厌其烦教导他们的。
同里而居,里民们对彼此的行事大致都心里有数。那向桧素来就因为爱占小便宜而不得人心。
里中也隐隐约约有他趁着向公不在,欺凌向季的传闻。
只是这世道艰辛,人们总是想着能多往自己碗里扒一口食,而且又没有掌握到实证,所以并无人言说。
然而如今有了秦游这个声望卓著的挑头发难,一切隐隐绰绰的猜想便瞬间清晰明了,继而化作无边的怒火。
今天向桧能为一口吃食虐杀了向季,吞没了同族的家产,明日就能为更多的利益,勾结其他人吃了自己家的绝户。
人总是在他人可能威胁到自己利益的时候,最为敏感。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围观的里民们纷纷捡起地上的土坷拉,朝着被吊着的向桧身上砸去。
一边砸还一边怒斥着,诸如“你这个禽兽居然害自己亲侄子”、“向公真是瞎了眼,才把阿季交给你照管”、“送他去乡寺,杀了他”等话不绝于耳,逐渐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让已经被吊起来的向桧脸色惨白。
以至于先前还对着向桧毫不容情出手的张阿等人,此时反倒要去维护秩序,以免向桧还没有被送到乡寺,经由国法处置,就被愤怒的里民们给活活打死。
饶是如此,先前已经被张阿等人打狠砸了一起的向桧屋舍,如今又被砸了一次,只是这次其中多了不少人顺手牵羊。
而作为这一切发动者的秦游,却面容平静的朝着倦色难掩的冯翼行礼:“不知伯父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毕竟秦游不可能大喇喇的直接问自己被授予了什么官职,那样太跌份,也不符合世情。
但一向厚待秦游的冯翼此时却根本不想说话。
他望着如今正站立在他面前的秦游,甚至有些不敢相认。
非是因为秦游戏生长发育过快以致面貌模糊,而是整个人身上的气质改变过大,令冯翼生出些许沧海桑田之感。
羽翼已丰,是升龙之象。
说句实话,冯翼是不太愿意管秦游将向桧吊起来,并煽动里民殴打其人一事的。
秦游不是个莽撞的人,既然敢把向桧吊起来,那就说明必定是掌握了实证,而凭向桧虐杀向季一条,便足以将自己送入刽子手的大斧之下。
而今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怒气难平,泄一泄私愤。
秦游年轻气盛,做出这种事,完全可以理解。
但这事情他已经撞上了,而且周围还有这么多里民围观,他身为汉家的官吏,就必须将汉家的律法排在第一位。
于是他一面吩咐与他同来的县吏帮助张阿等人去维持现场秩序,一面对着秦游说道:“游,不可妄为,汉家律法在前。”
秦游知道,自己该停手了。
但他就是不想停。一想到那个被卷在破旧草席中,瘦瘦小小,面色灰败,浑身大块青紫淤伤的小孩儿,他就恨不得将向桧一家用最爆裂的手段全数诛除。
这到底是何仇何怨,又是多么恶毒的心肺,才能忍心将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鞭笞至死。
可笑那向桧一家还极为欺软怕硬,他初时上门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叫嚣着什么要去寻来亭卒把他们这些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未经允许擅闯私宅的人给通通抓起来法办。
而当他们一旦不再客气,亮了拳头,这厮的骨头又软得比谁都快,让他轻而易举便知晓了背后的靠山是在乡寺中做小吏的二舅哥。
对向季动手也不是贪图向公留下来那点微不足道的家产,而是想着向公不幸身故。今后向季大概率会被交给他家抚养。
一想到将一个半大的孩子拉扯成人所需要的庞大花费,惯来不占便宜就当吃亏的向桧就觉得挖心肝肉一般疼,又有他那个糊涂老婆的不断撺掇,动手谋害了向季的性命。
还打算对外放出风声,说向季是因为祖父病故,悲痛难忍,夜以继日守灵,受了风寒暴病而亡。
反正向季最近的亲戚就是他,人不会去为了没有利益关系的向季出头,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人性之恶由此可见一斑。
见秦游不肯松口,事态还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冯翼加重了语气道:“游,你可知闹出事情来,你也难辞其咎!”
方甲此时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仰头对着愤怒的冯翼说道:“上官请慎言,此时是我方甲出于义愤挑头,与秦君无有关系。”
这却是要顶罪的意思了。
冯翼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张口招呼两个乐此不疲,浑然不将他放入眼中的侄儿:“旗,恒,还在那胡闹什么?赶紧把人给放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冯旗与冯恒闻言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解绳子,而是望向沉默不语的秦游。
冯翼的一颗心彻底死了。
一个家族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终究要看掌舵的后人。
而他家的这两个小崽子,已经被秦游彻底同化了。
连带着他与父亲,乃至于在长安做官的大哥,都会不可避免的受到秦游态度的影响。
他无法判断自己此时内心中涌出的情绪是不是后悔。
但权衡利弊的本能让他立刻疾步上前握住了秦游的手,靠近他低声且快速的说道:“郡中已经辟除你为本乡啬夫。”
响鼓不用重锤,秦游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其中真意。
啬夫是一乡最高行政长官,为郡中属吏,代表着他正式进入了郡中那些贵人们的眼中。
此时捅出篓子,好不容易挣来的印象分会大打折扣。
而他如果还是心气不顺,不肯放过向桧。在正式接任啬夫一职之后,有得是办法收拾他。
于是秦游擡手:“停。”
这轻轻的一声似乎带有魔力,不只是张阿等人停了,连带着激动不已,叫嚣着要将向桧就地打死的里民们也停了。
冯翼一口悬着的气终于松了,心中也再无后悔的情绪。
不管将来如何,秦游就是他们冯家目前能见得着,够得上的最优秀的才俊。
稳定了局面,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很好办。
在与冯毅同来的三个县中吏员的见证下,秦游从冯翼手中接过了君中的召辟文书。
文书由丝绢制成,上写道:“君以弱发秀冠之年,深入虎xue,全歼贼子,勇猛士也。特擢尔为东乡啬夫,望戒骄戒躁,安抚百姓,造福一方。”
承载物绢帛和用词都没什么好挑剔的,典型的大汉风格,基本没有吹捧的客气话。
唯独这上面的字,秦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家伙,他怎么瞧着有飞白书的影子呢?
完成了差事,冯翼的心情也肉眼可见的愉悦起来,见秦游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帛书上的文字,显得极有兴趣的模样。
不禁笑道:“这字迹瞧着应该是郡中功曹文君亲自写的。
“他的祖父故文公官至九卿,是本朝有名的书法大家,曾被天子赞赏。
“这幅字倘若真是出自文君之手,可卖得数金。”
这最后一句话就是纯纯的玩笑话了,谁卖谁傻子。
冯翼这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一力促成他从亭长这种不入流的微末小吏,到啬夫这种佩半通印,秩百石的官,出了大力气,甚至有可能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乃是本郡功曹文登。
听懂了的秦游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因为彼此间身份差距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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