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欲燃(26)(1/2)
榴花欲燃(26)
司马柔话音未落,她们身后便传来一阵迅疾的脚步声。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水蓝素裙的女子从远处飞奔而来,她面色焦急,略显散乱的发髻上只簪了几支素银蝶簪,两三个身位后还跟着另一位女子。
谯安目光一凝,认出了水蓝素裙女子身后跟着的,正是云鬟。
只是她如今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比之侍剑于璩山中所见妇人,要青涩得多。
谯安眼见她们从身边匆匆而过,水蓝素裙女子显然身份不俗,她眉眼中带着明显的愠怒,厉声喝退意图阻拦她进入含章殿的金鳞卫。
金鳞卫们似乎有所顾忌,不愿伤及女子,两厢对峙之间,谯安从金鳞卫口中得知了此女的身份——永寿公主司马既明。
回想起云鬟对侍剑所述往事,谯安心中对这段记忆有了猜测。
永寿公主没有与金鳞卫对峙多久,一位面生的内侍便从含章殿走出。
司马戎脾气不好,身边的内侍宫人隔三差五就要换上一批人,这位面生的内侍应当是新近博得其青眼之人。
此人年纪不大,身材高挑,白净的面容皮笑肉不笑,站在高高的白玉石阶上,居高临下朝如永寿公主去一瞥,旋即刻意提高声调,尖利的嗓音尤其刺耳。
“永寿殿下,陛下有请。”
拿腔拿调的话音落下,阶下的金鳞卫便也不再阻拦,恭敬退到一边,通向含章殿的白玉石阶就这样袒露于如月眼中。
如月站在原地,擡眸凝望这座她曾无数次踏入的天子居所,皇兄与母妃含笑打趣她的话言犹在耳。
云鬟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脸颊滑落,淌过被夜风刮得麻木的肌肤时,带起一阵细密的疼痛,但她却无暇顾及这种小事。
一想到方才那群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闯进产房强行带走小姐刚诞下的双生胎,云鬟只感冰彻心髓,她不知道自己去寻求永寿公主的帮助是否正确,但她已别无他法了。
卫湘侯尚且自身难保,小姐又产后脱力,不省人事,云鬟甚至有些庆幸魏绛雪此时还毫无知觉的躺在床榻上,她醒来,也是徒添惊惧罢了。
霜月孤零零悬在天际,冰冷月色无情倾泻,位于四方正中之位的含章殿灯火辉煌,是偌大宫廷中最为光明之地。
但此时此刻,它却令人隐隐胆寒,像是一只屏息蛰伏于月夜中的猛兽,冷漠地俯瞰人间,好似下一瞬便要猛虎扑食般,将一切吞噬。
云鬟仰望威严冷肃的含章殿,内心愈加冰凉,一种莫名的恐惧席卷全身,她隐约感觉到,再踏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她身旁的永寿公主却动了,云鬟扭动自己僵硬的脖颈,看向永寿公主,只见这位昔日养尊处优的贵女擡手将自己额前鬓边散乱的碎发理了理,然后昂首挺胸,毫不胆怯地踏上白玉阶梯,朝含章走去。
云鬟只犹豫了一瞬,随即紧跟上前。
这段记忆明显以永寿公主为中心蔓延,谯安心中升起几分疑惑,敛眸沉思的瞬间,她与司马柔眼中所见也随之变幻。
含章殿内烛火通明,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幽幽浮动。
高堂御座之上,天子司马戎倚身懒坐,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凛凛的短刀,他的动作有些漫不经心,神色如常,让人难以揣度情绪。
司马戎身旁两侧站立着几名身材窈窕的宫人,此时此刻都安静垂首,好似一樽樽束之高阁的泥塑雕像,对殿中沉默且惨烈的场景视而不见。
铺设在含章殿内,历经司马氏几代君王的宝蓝团花锦绒毯如今已然变为一片血色,数不清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其中有寻常宫人内侍与太医令,也有身着道袍的方士,他们大多身首异处,死相凄惨,距谯安一步之遥甚至就有一颗尚未阖眸的头颅。
司马氏立国至今,共历经十二代君主,从不缺乏性情暴虐之辈,但司马柔也从未听闻过哪位君主曾在含章殿内举起屠刀大肆杀戮,即便是她的父亲。
谯安感受到司马柔略显紊乱的气息,她不知道司马柔是再见至亲而难掩心绪激动,还是空气中太过浓重的血腥气和冲击感十足的惨烈画面令她生理不适。
亦或是,两者皆有。
她没有做出符合叶轻舟人设的妥帖行为,去询问司马柔的感受,而是微微仰头,仔细端详着司马戎。
平心而论,谯安几乎在司马柔身上看不出半点司马戎的影子,虽说他们都拥有一双秾丽微挑的桃花眼,但司马柔的相貌明显更多继承自母亲杨窈,多了几分江南柔意,不似司马戎,眉目间总有股难以掩饰的阴鸷之感。
司马戎自然是无法察觉谯安的存在,他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冷笑一声,目光从短刀刀刃上移开,缓缓擡眸,看向堂下。
血色浓重的断肢残尸间,永寿公主就这样面色自若地站在那,她微微仰着头,看向司马戎的目光十分沉着,好似完全没有为四下惨状所惊骇般。
两人目光交接,无声的对峙。
含章殿的大门未曾闭掩,夜风呜咽,呼啸卷入,殿中烛火颤巍巍摇曳,明灭不止,勾勒出道道杂乱的残影。
司马戎笑了,率先开口道:“永寿公主来的真是凑巧,九弟正有难解之题,你与他素来交好,想必你说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
“难解之题?”如月反问一声,目光随之落于一旁的司马征身上。
司马征此时的境遇绝算不上体面,两名身形健硕的金鳞卫将他背身束手,动作粗暴地按跪在地,头颅更是被强行按下,紧贴地面上沾满了黏稠血液的团花锦绒毯。
看上去十分狼狈。
察觉到如月的视线,司马征面色一白,极致的愤怒与耻辱感将他淹没,他艰难望向高阶之上,瞋目裂眦,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烈火,恨不得将司马戎生吞活剥一般。
司马戎瞥了一眼司马征,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他起身,缓步走下高阶,玄色衣袍上金丝绣成的琼花暗纹若隐若现,行走时伴随烛光流转,隐隐泛着金光,可谓祲威盛容。
踏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司马戎穿行于众多尸首之间,最终站停于如月七尺之外,他那双看上去秾丽多情的桃花眼半阖,语气中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只轻声道:“九弟喜得双生麟儿,朕的阿宣却没了……”
说至此处,司马戎便想起当初殷术时时挂在嘴边的天命二字,忽而以手捂面,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六年前,殷术以向先帝祝寿献丹为由入洛阳,起初司马戎只当此人不过寻常献媚于帝王的江湖术士之流,不曾想,殷术竟真有通天之能。
他以神魂入梦,向司马戎展现了未来,那所谓的天理命数。
在原本的天命中,他司马戎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苦心经营多年,换来的却是被“新帝”司马征诛杀于重华门外。
他实在不能容忍司马征这等身份低贱之人爬到他的头上,更何况司马征博得先帝青眼的理由又是如此可笑和荒谬。
就因为先帝在继位之初便与崔瑗旧情复燃珠胎暗结,就因为司马征与司马既明这个孽种关系亲厚,就因为司马征毫无背景在崔瑗看来易于把持拿捏。
极致的愤怒将司马戎淹没,他想先帝是老糊涂了,耳根子太软,风流了一辈子,临了却要装什么情深似海,心甘情愿被一个妇人把持,实在是太可笑了。
他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天命。
“天师既神魂入梦出现于此,想必定有破局之法,无论需要付出何种代价,还请天师教戎。”
“逆天之举,其代价可不是你能轻易承受的。”殷术一袭青衣飒飒,仙风道骨,眉目低敛,话语中似有无限悲悯。
“还请天师直言。”司马戎态度坚决。
殷术轻笑一声,遮掩眼底冷色,一字一句道:“如今星宿式微,天命并非不可撼动的定数。”
“司马征成为下一任帝王,是司马氏一族既定的命理使然,也是司马氏一族气运得以延续的一道节点。”
“节点变了,天命就会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继续前行,山河世事,兴衰更替,司马氏一族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原本的气运,祸福难料。”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司马戎闻言肆意大笑不止,殷术此话,是说如果他一定要强行扭转天命,司马氏的江山或许就保不住了。
若真如此,司马家那一堆作古多年的列祖列宗怕是恨不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戳他的脊梁骨破口大骂不肖子孙。
不过,他会在乎吗?
司马戎对此无所顾忌。
“有何不可?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在如愿登上帝位的那一刻,司马戎只觉锐意飞扬,他坐拥江山,睥睨众生,世间万物皆为他所有,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他无法摧毁的。
殷术离去之后,这种无与伦比的快意达到顶峰,司马戎甚至忘了殷术口中的,那一点点代价。
但人心的贪欲总是无止境的,随着新一代宗室子弟接连降生,司马戎不可避免地对子嗣产生了期待,这也有利于巩固他的统治。
他想要儿子,想要很多很多的儿子。
可整整六年,司马戎都未能如愿,后宫佳丽三千,竟无一位有动静。
深夜寂静无人时,司马戎独自静坐,回想起当初殷术的告诫,他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他心中生出了极致的恐惧。
那是对所谓天命的恐惧。
如果司马氏一族的气运断绝,是指他此生无法拥有子嗣,那这个代价,的确是现在的他无法承受的。
这种恐惧最终被李美人身怀有孕的消息打破了,司马戎在不可置信的茫然后,又陷入极端的狂喜中。
本就敏感的神经也瞬间绷紧到极致,某种意义上,李美人腹中胎儿,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但这根救命稻草,却折在今夜。而他司马征又偏偏在今夜喜得麟儿。
不甘与愤怒,嫉恨与怨怼……通通化作比六年前过之而无不及的杀意,在司马戎心中如烈火灼原般蔓延。
他杀不了司马征,却明白何为诛心。
“双生乃不详之兆,为了司马氏的江山,九弟不得不择二子诛其一,此实乃难解之题啊……”
如月当然不会认为司马戎真是因为什么狗屁不详之兆才逼着司马征杀子,双生自古便是吉兆,寻常百姓家得此际遇尚且祭天告神欢天喜地,遑论皇室。
看着司马戎冷酷的神情,如月脑海中倏忽浮现出李美人娇美的容颜,这位帝王宠姬不过二八年华,满心欢喜想为心爱之人诞下子嗣,却香消玉殒,最终除了被满朝官宦攻讦为祸国妖姬外,连司马戎一句追忆之词也不曾得到。
一切都是为了子嗣,再多的宠幸,也不过为此罢了。
朝野上下人人皆知,子嗣之事乃司马戎心中不可提及的逆鳞。
天子坐宣室,司马戎早早为李美人腹中之子取下此名,足见他对此胎的期盼,如月身在宫闱,更能体会到司马戎对皇嗣病态的保护欲。
李美人怀胎十月,越临近产期,司马戎性情越是乖谬,言行举止阴晴不定,动辄诛杀宫人内侍,医令们人人自危,就连一向信重的方士之流,也被他处死许多。
最后又不知怎了,竟突发奇想传召各州诸侯入洛阳为其祝寿,卫湘侯与侯夫人之名赫然在列。
湘州路途遥远,卫湘侯一行提前启程,七月初就抵达洛阳,他们并未立刻接到入宫传召,只能暂居魏府。
如月与他们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
就这样耐心等待了半旬有余,卫湘侯终于接到传召,入宫拜见陛下,如月也终于与魏绛雪相见了,即使只是隔着攒动人头、斑驳红烛远远一瞥,她也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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