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容(3)(1/2)
华容(3)
风急天高,孤城萧萧。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又一次大规模攻城战失败后,城下仍不断放出的暗箭流矢,华容背着数百支抹上金汁的箭矢,小心翼翼爬上城墙,为萧誉他们送来补给。
她换上了从战死士卒身上扒下来的甲衣,虽然不太合身,也比从前的裙装方便安全得多。
将箭矢分发给各位士卒,华容瞥见张阿翁靠在墙边闭目养神,他四周横躺着许多北蛮人的尸体,纵然已头发花白,却依旧宝刀未老,浑身透露着一股骇人杀气。
华容弯着腰猫到他身边,半跪着替他包扎左臂上狰狞的伤口。
张阿翁睁眼,原本面色肃然冷硬,见是华容来了,神色骤然温和了许多,声音沙哑:“好姑娘,辛苦你了。”
华容熟练包扎伤口的手微微一顿,她擡眸看向对她态度和蔼的沙场老将,默了默,终是没说什么。
北蛮铁骑分东西二路南下,所到之处南军无不溃不成军望风而逃,但如今西路大军却被阻挡在凤阳城下足足半旬,萧誉死守城池固然伤亡惨重,北蛮军队却同样士气大损。
但他们都清楚,凤阳城被攻陷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易攻难守,并非兵家扼守之地,萧誉死守凤阳,只是为了给凤阳城后数万万百姓争取逃亡的时间。
南朝大势已去,金珠氏入主中原之势亦非某个将领或士卒们死守一城一地能够遏制的。
如今拼死相搏,只求无愧于心。
身旁传来一阵豪爽笑声,华容侧首,见浑身是血的齐老五粗喘着气,朝她擡起下巴,语气兴奋道:“今日宰了十多个蛮子,真痛快!”
华容不知道齐老五叫什么,只知他在家中排行第五,从军之后渐渐没人叫他的名字,只管他叫齐老五。
“要不是我眼疾手快砍了那蛮子一刀,你怕是已经死了,还不快谢谢你爷爷我。”另一个中年士卒踹了一脚齐老五。
上一场攻城战役中,有数十个北蛮人用云梯攻上了西城墙这一角之地,张阿翁他们浴血奋战,才将人杀尽,守住了城墙。
齐老五笑骂他几句,旋即不免落寞道:“我这也算,替爹娘他们报仇了吧。”
提及亲人,刚刚还语气快活,七嘴八舌抢着说着自己杀了多少蛮子的士卒们纷纷沉默下来,愿意跟随萧誉留守凤阳城的大多是博陵人,他们与北蛮人有着血海深仇。
北蛮大将金珠於菟尔攻破博陵这座扼守中原的重镇后,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并不是继续南下,而是屠城。
一夜之间,博陵鸡犬不留,血流成河。
“昨日你真该乘船南下的,现在走也还来得及。”张阿翁的子女皆葬身博陵,面对华容时总免不了将她看做后辈,语气多了几分恳切:“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大好人生呐,何必陪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大老粗死守孤城?”
华容凝视着张阿翁那张布满沧桑的面庞,仿佛能从中看到无数张同样沧桑的面庞,她不明白,为何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而生来就注定的命,真的能被改变吗?舍弃一切,卑颜屈膝的活下去,又真的有意义吗?
几乎夜夜入梦来的面容又出现在眼前,华容嘴唇嗫嚅,将姜阅二字嚼烂在干涩唇齿间。
“从前有人对我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那时我不置可否,觉得活着最重要。”
“如今中原荡复,全因朝廷昏聩,世族贪婪,这样的王朝,即便南渡暂且茍存,最终也只会走向灭亡,芸芸黔首哪里来的大好人生呢?”
张阿翁哈哈大笑几声:“你说的那个人,是萧誉那小子的未婚妻吧。”
华容一怔:“您知道?萧誉他……”
齐老五他们闻言纷纷眼神一亮,不约而同对张阿翁话中所说的萧誉未婚妻生出好奇心,他们并非喜欢探听别人的私事,不过是心中仍然隐隐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才会借旁的事来一转心绪罢了。
张阿翁没有理会他们,只是长叹一声:“知道一些,我入伍三十多年,在军中还是有些人情,萧誉托我寻过姜姑娘的下落,却都没有音讯。”
听到有关姜阅之言,华容垂眸,无意识地攥紧手掌,然后又听到张阿翁说出更加令她意外的话。
“先前凤阳生乱时,萧誉告诉我,你是姜姑娘的妹妹,请我多加关照你一番。”张阿翁轻笑出声:“不过这些日子我也看出你性子坚韧,不需要我来照看什么。”
妹妹,华容默念这两个字,心中不禁苦笑。
“华容,你别怨他。”张阿翁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誉那小子是个闷葫芦,什么事都压在心上,我看他对你绝口不提姜姑娘的事,不免担心你会怨他。”
“就是博陵城破之时,他也没有放弃寻找姜姑娘,但时也命也,他不得不护送那些大人物和一众百姓逃离博陵,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了,还望你能谅解他。”
华容闻言闭上眼睛,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怨怪萧誉。
而萧誉恰好巡视至此,他见到华容,第一反应是询问正事,没有探听他们在谈论什么的打算。
“华容,早先托你办的事如何?”
华容循声望去,看见了萧誉一身血色站在不远处,他面上又添了几道刀伤,面色凝重,看上去几乎与当初那个夜半爬墙,只为给心上人送来来自远方的一枝野花的少年判若两人。
眼眶鼻尖突然一阵酸涩,华容清楚地感受到物是人非的残酷。
“城中粪便都搜集好了,王大哥他们已经搬上城头在熬制了。”她按捺住起伏的心绪,清楚对答。
萧誉点点头,转身就走,华容默了默,起身跟上了他。
来到主城墙头,放眼望去,北蛮大军乌泱泱倾压在城下,几乎难以望到尽头,女墙下尸堆如山,尸体腐烂的气味冲天,乌鸦成群聚集,盘旋在腐肉之上。
此情此景,很难不令人心生胆怯与绝望。
“蛮人下一次进攻后,我会下令打开城门。”萧誉对华容说。
华容有些不解,侧首看他。
萧誉接着解释道:“三千多人,如今算上老弱病残,也只剩下不到五百了,我与诸位参将皆认为,死守城门意义不大。”
“不如退守城内,时时伏击,与蛮人缠与巷内,或许还能多拖延蛮人南下步伐。”
“这半旬的守城之战已经证明,蛮人也是人,他们也会胆怯,也会惧怕死亡,且北蛮各个部落势力之间并非铁板一片,他们虽都臣服金珠氏,却不免互有龃龉,於菟尔麾下不乏出身大部族的子弟,他们应当都不会想做出头鸟。”
华容听罢,觉得萧誉所言有几分道理,思忖片刻后道:“城中地形我很熟悉,的确有几个地方很适合伏击,我带你们去。”
萧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沉默了良久,才轻声回答:“多谢了,虽然我已派人熟悉地形,但若有你指路,的确更加便宜。”
他说完,两人陷入沉默,乌鸦粗粝嘶哑的叫声回荡在城墙之上,华容的心脏快速鼓动,像是在催促她快点剖白自己的心。
“你一直没问,我为何会在凤阳。”她选择以此开启话题。
“初时见到你是有些意外。”萧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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