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1/2)
第66章
赵执动心了。
从他懂事开始,母亲便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更遑论耐着性子听他说点什么。
年少委屈时,他也曾阴狠的设想过,这世上若没有大哥就好了,可他没想到,等大哥真的不在了时,他连母亲都一并失去了。
如果她能重新变得清醒,他要和她说点什么,她又会回应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期待萦绕心头,他像被蛊惑了一般,稀里糊涂就点了头。
然下一刻,他就被事前的筹备给震住。
章氏的记忆,除了眼前这个老宅,还有一部分在县城那个已经卖掉的宅子里,霓璎命人去疏通一番,竟把那间宅子腾出来了。
璇音带着自己人,拉着一车礼物去拜访赵家的亲朋好友,昔日邻里,仅仅一日的功夫,就将他们一家从前的事情一一捕捉出来,回来之后就叼着笔杆子开始埋头写。
直到赵执看到自己父亲的画像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懂事之前父亲就已经死了,在他漫长的十九年人生里,根本不知父亲的模样。
“这、这是哪里来的?”
璇音嗤笑:“这有什么难的,只要说赵家郎君如今既要重金为母亲治病,又要郑重的为亡父办一场祭祀法事,需要一幅画像做供奉,再撒出钱礼,多的是人找上门来帮忙。”
赵执紧紧捏着父亲的画像,强行按住了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
还原旧日情景以毒攻毒这种法子或许并不算谁独有的想法,可是像这样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的还原,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在赵执那里得到答案后,女管事大手一挥,轻轻松松就招来十多个人手开始筹备这一切。
其实从那一刻起,赵执就隐隐觉得眼前的女管事又有了些不同。
在这之前,赵执总能从与她相关的许多事中窥伺到她不明着示人的一面,对她的认知也从有脸就行的美娘子,慢慢转变成负重前行的苦命人。
可今日,不是他主动的窥伺探索,更像是她主动在他面前撕下一大块遮掩,大方的将自己的姿态袒露给他——能这样轻松调动人手做这么多麻烦复杂的事,俨然是远超他如今的实力。
但这反而说得通了,也让赵执清晰的认识到,以她现在的情况,恐怕容不得他慢慢去打拼求升。
毕竟,哪怕他能从小吏直接做到县丞主簿,也未必能游刃有余的做出今朝这番安排,而她随手扯掉的一小部分遮掩,就足够让他生出一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这种认知令赵执心头窒息生疼,又相继涌出一股不肯轻易放弃的执拗。
有本事就去掉所有遮掩坦诚相对啊,他倒是要看看,通往她的这条路到底能有多远多险!
赵执回过神,外面日落西山,里外却不见霓璎人影:“她人呢?”
璇音眼珠轻转。
崔霓璎这人,就没有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说法,方才接到信便一个人出了门,现在肯定躲在哪个隐蔽角落读信议事。
“她——去看日落了。你看今日阳光多灿烂,日落肯定也很好看。”
赵执将信将疑的盯着她。
璇音柳眉一竖:“你不信我?那你自己去找呀。”
找就找。
……
日落西山,斜阳铺洒在青黄交错的草坡上,霓璎迎光而坐,屈起一条腿搭着手臂,纤长的指尖夹着一张纸条,随风乱颤,身后站着前来送信的暗卫。
消息是从宁县传来的。
赵执忽然失踪,导致两县合作筑坝的事项缺少了重要的中间人,很容易拖累进度。
但其实,赵执在最初想到这个主意时,关于堤坝选址和一些术业相关的问题,请教的正是他那位好友卫璞,而卫璞师承郝自通,这个时候推他出去稳住大局,可谓是不二人选。
但除此之外,霓璎也有自己的私心。
不是她亲自接触知根知底的人,她不会轻易相信,更何况还是这个么深藏不漏叫她一顿好找的老狐貍,性情古怪又多变。
隐世多年,即便昔日如何叱咤风云,也会在岁月中消磨掉许多锐气,他安逸了这么多年,难保不会在她筹备好一切,只等他出手时忽然反水又缩回去,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早在这件事情之前,霓璎就想过要找机会将这老头往外推一推,将他的身份来历也捅一捅,算是为接下来的计划预热,可若这个举动做的太突兀,便会显得她不信任他,是在试探他。
所以,赵执这件事发生的恰到巧妙,她会在这里耗时耗力帮赵执,一方面的确是想帮他,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拖延回去的时间。
筑坝之事对两县都有好处,且这里是她选定做事的地方,那这件事就变得刻不容缓,不得有误。
她得看看这老头是否暗藏退却之心,有没有合作的诚意,这摊子交给他,他会怎么处理。
好在结果没叫人失望,他们留在这里的时间里,郝自通果然出面接触了康县令。
早在县学师资紧缺的时候,康县令就想到过这位槐先生,但那时郝自通捂紧了自己,最大程度不过是与县学的夫子交流一二略作指点,全无担起大任的意思。
如今他肯主动出面为宁县做事,无疑让康县令看到了在筑坝之事外更大的希望。
霓璎本想再做嘱咐,身后的人忽然闪身不见,霓璎眼神轻动,看向前方。
一道清瘦的影子被夕阳拉的老长,慢悠悠的进入霓璎的视线。
霓璎一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一边不动声色将指尖字条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赵执出来时还带了一条披风,他身高腿长,三两步走上山坡,顺势将披风给霓璎搭上。
“本就刮着风,你还坐坡头,不怕吹的头疼。”赵执一屁股坐在霓璎身边,两条长腿随意敞开,两手朝后撑着微微后倾的身体,也盯住山边的夕阳欣赏起来。
霓璎:“准备的如何了?”
赵执笑了一声:“对自己有点信心啊,您一声令下前呼后拥的,这不都是小事一桩。”
霓璎从这份语气里听到了一丝罕见的诚服,不由看了他一眼,就这样对上青年平和带笑的眼。
此刻的赵执又与前日夜里不同了,至少看向她的眼神里没了那份惊惧敏感。
也是,他在她面前,再也没什么秘密了。
“我方才看到我爹的画像了。”
“感觉如何?”
“简直震惊。”赵执叹道,转而又自嘲:“你真不知道,想要抱怨一个人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记忆和一张空白的脸有多不起劲。”
霓璎笑笑,这抹笑里竟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包容。
赵执一路走来,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当他看到这抹笑,又觉得一切感激的话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回去吧,该吃晚饭了。”他用了一个再正当不过的说辞。
霓璎看了眼暗卫退下的方向,心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便点头应允,不想起身时踩到了身上厚重的披风,不由趔趄一下。
“小心。”赵执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确定她站稳才松手。
“多谢。”霓璎站稳了,转身朝坡t下走去,赵执没急着走,眼睛紧盯着她的脚下,不料那极地的衣裙略过的草地上,赫然多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霓璎刚走下草坡,赵执就追了上来,两人一起回来,小院果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比起昨日,今日更热闹。
一进院子就是璇音的抱怨声——这屋子简直比殷府更冷清,明日就是除夕了,她今日溜达时还瞧见别的门户张灯结彩,可见江南也并非没有过年的俗礼。
“热闹有趣的地方多得是,没人按着你不让走,随意。”
霓璎声一出,璇音立马安静,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全无反驳,赵执跟在后面,倒是冲璇音露出个略显歉意的笑。
璇音挑挑眉,仿佛在说,她这样子我早就习惯了你不必介怀。
这头,霓璎进了房间,脱掉身上厚重的披风,顺手摸了摸袖口,动作猛地一顿。
她脑中飞快思索,转身一路出门,刚走出院门,霓璎就看到了安静落在不远处的小纸团。
她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下,方才走到这时吹来一阵风,夹杂了些熏人的炊烟,她便擡手挡了挡,难道是那时候掉的?
趁无人注意,霓璎捡起纸团,塞回袖中。
晚饭后,璇音带人去做最后的准备,赵执则趁着章氏喝完药睡下,悄悄进房看了她一眼。
在两个侍女的照料下,章氏趁着白日最暖和的时候洗漱了一遍,换了干净的衣裳,重新梳了头,连指甲里细小的脏污都被剔除的干干净净。
睡去的女人面容恬静安详,全无疯癫时的不堪。
明日就是除夕,对赵执来说,无疑是近二十年来最不同的一个除夕。
他只是浅浅看了一眼,一转身,霓璎就站在门边看着他。
赵执退出房间,合上门,就听霓璎道:“她今日很稳定,没有一次发病。”
赵执扯扯嘴角,没有说话。
霓璎看他:“想什么呢?”
赵执:“之前你问过我,若有一日她忽然清醒了,能听进去我说的话了,我要与她说些什么。”
霓璎难得露出好奇的样子:“嗯,想说什么?”
“不知道。”赵执没怎么犹豫就给了这个答案,“我好像没什么想说的。”
其实不是没什么想说的,而是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最该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拒绝了来倾听他的委屈,而不明真相的外人他也不屑于过多解释。
有些话藏的久了,深了,日积月累混杂出更复杂的情绪,而长大成人后对那些软弱的委屈一笑了之的豁然,会让他觉得,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是吗。”
赵执张了张嘴,心里升起一股古怪的情绪。
他以为她会深究的。
面对旁人,赵执这张嘴要多紧有多紧,也从没有那种感性的心情以及浓烈的倾欲。
除了她。
她有一颗再细腻温柔不过的心,好像所有的苦痛到了她面前,都能得到治愈。
赵执想,若她再多问两句,那些他没能对着母亲说出来的话,兴许就全吐出来了。
厨房的热水烧好了,璇音过来催促霓璎早些洗漱。
霓璎看了眼赵执,忽然说了句:“话别说得太早。”
赵执愣了半晌,回过神时,霓璎早已经出去了……
……
这一夜,赵家老宅的灯火熄的格外的早。
火光灭去后的黑暗里,所有人都在为接下来的大戏暗暗攒劲儿,待到天蒙蒙亮时,加入特制药物的凝神熏香无声无息的在房中散开,章氏却在一阵阵短促的敲打声中醒来。
女人的眼神慢慢聚焦,沧桑的脸上浮上一层惶恐与无措。
在疯癫的年月里,她总是在这种状态下醒来,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要没有外力的刺激,她便会痴痴呆呆的一个人坐上一整日。
此刻,章氏的眼神慢慢扫过房中的布置。
这个老屋,还是章氏和赵执的父亲赵阔刚成婚时住过的,直到怀上赵执,他们才去了县城,却也是将老屋的东西直接搬过去,所以赵执对家中旧物一清二楚。
此刻,这件老屋再也不是荒废多年的落魄样,房中的许多物件,都与旧时记忆重合在一起。
花色各不相同的褥子堆叠在通铺靠南的窗口,她身上盖着的,是一床绣了鸳鸯的红被。
霎时间,章氏瞳孔紧缩,呼吸一滞,搭在被面的手骤然紧拽,与此同时,外面的敲打声又响了起来。
章氏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也变得空洞慌乱,可她听得到声音来源,便紧紧盯着房门。
声音一直在持续,外面的一切并没有强行涌进来,而那不慌不忙的敲打声,竟像是一道道无形的邀请,在等着章氏自己去推开门一看究竟。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大约也就一刻钟,可对于躲在暗处观察的赵执,竟是片刻如年。
章氏下地了。
看到她连鞋子都没穿,直接踩在了充斥着湿冷气的地面时,赵执本能的想上前,结果肩膀一沉,被霓璎按住了。
霓璎一个眼神,他便不再乱动。
章氏一步步走到门口,轻轻颤抖的手擡起,推开了卧房的门,没有了门板阻挡,那敲敲打打的声音更响亮了。
今日是个好天气,熹光从敞开的堂屋门涌入,铺洒在男人的背上,从章氏的角度看去,男人正拿着一把铁锤,身边散了一堆手工做的器具和木屑。
章氏贴在门边站定,她盯着那道背影好一阵,那人也没有动一下,她也因此无法看到男人到底在忙碌什么。
最终,仍是章氏先安耐不住。
她神色怯怯的贴着桌椅墙边,始终保持着最远的距离,慢慢从男人的背后挪到了他的侧边,也终于看到他敲敲打打的到底在做什么。
木墩子充作台面,男人一手捏着小锤,一手捏着鸡血藤凹成的镯子,正往上贴银片。
当章氏看清楚那只镯子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瞪大眼睛,开始在身上摸来摸去,她那只戴在身上许久的藤银镯早就被霓璎拿了过来,此刻正在赵执手里。
章氏发现自己的镯子不见了,立马扑过去要抢。
男人早有防备,立刻停止敲打,精准的格挡住了章氏,同一时间,章氏也看清了这个男人的面貌,她双目圆瞪,两腿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上。
男人并没有慌张来搀扶她,甚至像是不觉得她哪里不对劲,他只是冲她温柔一笑,然后低头继续做藤银镯。
此刻的堂间没有人声,章氏的脑子里却浮现出了一些带着话音的画面。
“这个叫鸡血藤,是百草之王,是从刘二哥认识的一个药商那儿买的,听说是很珍贵的药材,若做成镯子戴着,能延年益寿,好处多多。上回给你打的银镯子还剩点料子,正好用上……”
女人一听,语调微妙起来:“这腕子要多细才戴的上,我是戴不上的,不晓得你要送给哪个……”
男人哈哈大笑,无奈又宠溺,腾出手拍了拍女人的肚子:“当然不是给你的,是给他的……”
赵执猛地一怔。
从他有记忆以来,母亲身上就带着那个半开口的小藤镯,他一直以为那是大哥小时候的东西,看到这一幕,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鸡血藤银镯,是父亲为他做的。
……
赵执的父亲赵阔是个勤快又能干的人,会干农活,能做生意,身上少有男人的恶习,倒是有稚子热血的好学劲儿,只要有机会,什么都想上手学学。
首饰这东西,样式复杂的肯定做不出,但若手工相对简单,能以细心和耐心相抵的,他做出来都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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