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花渡(十二)(1/2)
枕花渡(十二)
夜雨深邃,夜色黑沉浓郁,无边的浓墨重重晕染天际,正是朔夜。
桑黛醒来后头很疼,她好像睡了很久,浑身没有力气,她艰难起身穿上鞋子,一步一挪往外走,拉开房门。
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影子。
面前是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小院,仅仅一间竹屋便是全部的房间,外围砍了一些竹子用来做护栏,檐下悬挂了一盏灯笼。
角落里做了个秋千,院中放着一张石桌,这里看着有些熟悉,秋千上坐了个人。
一身黑色素衣,戴着个面具,拎着一壶酒慢吞吞喝着,面具下的唇色苍白。
桑黛摇了摇头,扶着墙在石桌旁坐下,揉了揉眉心。
“我这次睡了多久,头好晕。”
那黑衣青年笑着说:“你一个死人晕什么,距你上次醒来过去了三十多年了。”
语气熟稔,像是他们认识了很久一般。
“这么久了嘛……”桑黛轻声呢喃道:“我又睡了这么久……我怎么还没消散啊?”
黑衣人动了动身子,一腿曲起踩在秋千上,身子靠着索绳。
他仰头灌了一壶酒,酒水沿着下颌淌落,他也不在乎,喝了大半壶酒,说道:“你因执念存在,有人的执念未消,你自然走不了。”
“……他还没放下?”
“没啊,他快疯了。”
桑黛的手微微蜷起,喉口莫名梗塞:“他……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桑大小姐关心他?”黑衣人朝她看了眼,惨白的唇角微微勾起,眸光戏谑深沉:“他这一百年来疯魔到不成样子,仙妖两界交战,他一个妖王心魔缠身,杀气一日比一日重,你自然得关心关心。”
“你可有办法帮帮他。”桑黛低声说道:“他该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该为了我葬送自己的一生,若他继续这般下去,杀孽越来越重,天道会杀了他的。”
黑衣人站起身,身形高大挺拔,弯唇轻笑。
“不如你随我去个地方,看你自己能不能想出来办法?”
桑黛的手腕连带着衣袖被他攥住,是彻骨的冰冷。
虚空出现裂缝,他拽着她踏进了裂缝之中,一晃眼便是另一个地方。
全是血,桑黛只看得到浓重的血水。
遍地尸骸,残肢断臂,业火燃了满山遍野,野狗啃食血肉。
稚童坐在地上嚎哭,老妇抱着死去的孩子哭泣,天幕昏暗,血水铺染了整片大地。
一人自远处走来。
宽敞的黑袍拖曳在身后,金色的纹路铺上了衣摆,银发松松半挽,面容俊美张扬,他负手从远处走来。
血水染上了他的黑袍,金线上挂上了肮脏的血,一向洁癖的人却毫不在意。
他垂首冷睨远处坐在地面哭泣的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瞧着十三四岁,抱着个女修痛哭,似乎是他的母亲。
远处一只妖兽朝那少年奔腾而去。
桑黛下意识拔剑:“躲开!”
即使死了,她护佑仙界子民的心却还是存着。
她这里太远了,可那少年离宿玄那般近。
他只是垂首看着,眼里无波无澜,没有一丝感情。
桑黛的剑光恍若无物般穿过那只妖兽,她嘶吼出声:“宿玄,宿玄拦住那只妖兽!”
宿玄听不到她的声音,任由她惊恐喊他。
他就站在那里,漠然看那只妖兽将那少年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了他的脖颈。
“宿玄!!”
桑黛提着剑站在他的对面。
宿玄看不见她,脸上溅上了血水,他擡起骨节如玉的手轻轻揩去,神态依旧是平和的,仿佛看到人修死去对他来说是件极其愉悦的事情。
宿玄忽然擡眸,桑黛猝不及防与他对视。
琉璃眼底全是冷漠,看不出来一丝温情。
他没有在看桑黛,他看不见她,他只是透过她在看……
远处摞起的尸骸,绝望哭泣的人修,妖兵与人修们厮打的血腥场面。
妖王弯了弯唇角,身后走来一人。
红衣妖修问:“定北城拿下了,俘虏——”
“杀了。”
孔雀默了一瞬,道:“好。”
定北城,是剑宗管辖的一方城池。
两军交战不杀俘虏是四界的规矩,可宿玄打下一座城便杀一城的修士。
她看着宿玄和柳离雪远去的身影。
她觉得陌生,也觉得恐怖,更觉得冷。
“你现在可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你睡了太久了,上一次清醒之时宿玄还不是这般疯魔,可现在他就是这样,剑宗底下掌管了一百多个大小城池,门派无数,几乎都被杀完了。”
黑衣青年来到她身边,与她一起望向离开的宿玄。
“唔,你或许不知道吧,宿玄迈入渡劫之后心魔反而越严重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人性了,你看看仙界这幅样子,被打得节节败退死伤惨重,你以为宿玄现在还是个修士?”
黑衣青年指了指宿玄的背影,“桑大小姐看看,他身上那股血红的灵力波动,你看得到的,你说那是什么?”
那是邪祟的气息。
心魔让他修成了邪祟。
耳畔传来阴冷的声音,他问:“桑大小姐,他的四苦已经吞噬了他,最多一年,他会彻底泯灭人性,成为被四苦驱使的邪祟。”
“你说,一个渡劫境的邪祟发疯,会死多少人?”
会死成千上万的人,四界会引他遭受一场灭顶灾祸。
四界会围杀他,不是他死,就是四界亡。
桑黛抖着手捂住眼睛:“不……他怎么可以……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桑大小姐,你再跟我去个地方。”
他拉着她,眼前的场景一变,又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桑黛茫然擡眸。
这里很冷,到处都是冰,明明是一座装饰华丽的寝殿,里面却森寒到好似极北魔域。
珠帘后面摆着个偌大的冰床,黑衣青年掀开珠帘,带着她来到了里间。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她的脸,那是她的身子,她躺在冰床之上。
“你的身子还未腐烂呢,这玄冰靠的都是宿玄的魂力供养,你的尸身存在一天,他的魂力便弱上一分,直到心魔彻底压过他虚弱的魂力,唔,他就成了那副样子。”
桑黛眨了眨眼,无措看着床上的尸身。
这次黑衣人让她停了许久,一直未曾带她走,直到夜幕降临。
房门在此时打开,脚步声传来,一人走了进来,他似乎刚沐浴完,银发披在身后滴水,他也不管这些。
睡袍宽敞单薄,依旧昂贵精致。
宿玄生活节俭不了,无论何时都是这般。
妖王掀开帘子,却并未看到冰床旁站着的两人,仿佛他们在两个空间一般,触碰不到也看不到彼此。
桑黛下意识喊了他:“宿玄。”
他没有回应。
宿玄站在床边看了会儿,随后熟练取出柄利刃,沿着心口上刚长好的伤痕捅了一刀。
“宿玄!”
她扑上前却并未触碰到他。
身后的黑衣人懒懒笑道:“你是个死人啊,你们两个碰不到彼此的。”
一滴心头血落在冰床之上,迅速隐入坚冰内,他收起匕首也不管身上的伤口,变成一只小狐貍跳上了冰床,用爪爪扒了扒那具尸身。
小狐貍的狐貍脑袋枕在她的脸侧,闭着眼似乎很疲惫。
一刻钟后,他又忽然睁开眼,看了眼身旁的人。
狐貍眼里一抹嘲讽滑过。
“你要死就死干净点,还留具尸身给本尊,本尊还得护着你的尸身,桑黛,本尊真的很讨厌你。”
黑衣人靠在栏杆上对桑黛挑眉:“你看,他说讨厌你。”
桑黛哑口无言,她怎么会不知道宿玄讨厌她,不然不会三天两头找她打架。
话很恶毒,但是小狐貍的爪爪却护住她的尸身,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真的很讨厌你,讨厌死你了。”小狐貍闭上眼,晶莹的泪花将眼角的狐貍毛发打湿:“可是又放不下,本尊放不下。”
“桑黛,本尊快疯了,你一定更讨厌本尊了吧,清醒时候你不喜欢,疯子你更不会喜欢。”
小狐貍顿了顿,又嗤笑:“说了句废话,你肯定讨厌,本尊杀了你们仙界那么多人。”
小狐貍舔了舔她的耳根,问她:“本尊不该杀他们的是吗?”
可一具尸身不可能给他回应。
宿玄自己回答自己:“不,本尊就得杀了他们,全部杀光,剑宗本尊全部杀光,剑宗底下的门派本尊也要杀,你护佑的剑宗本尊偏要杀,你爹要杀,你娘要杀,施窈要杀,沈辞玉也要杀。”
“都杀了才好,你要保护的人本尊一个个都杀了,你要护的人永远都护不住。”
他好像疯了一样,一句接着一句自言自语,桑黛喉口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后的黑衣人笑着骂道:“疯子。”
桑黛试图伸手触碰:“宿玄……”
宿玄得不到回应,忽然暴怒,一把将怀里的尸身推开。
他跳下床变为人身,凶恶摔了桌上的花瓶。
“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活着不跟我说话,死了更是一声不吭,你有本事连具尸身都别给本尊留,你这般吊着本尊有何意思!”
“本尊剐了你爹,你娘死在本尊的妖兽嘴下,沈辞玉被本尊重伤数次,你们剑宗快死光了,你为什么不来保护他们!你不是很在乎他们吗!”
“桑黛!本尊也快疯了,你是不是拍手叫好呢!你这么恨我,你这么恨我……”
桑黛一句话也说不了,她好像被吓到了一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眼神沉重。
她看着宿玄发疯,门外的妖侍们无人说话,仿佛习惯了一般。
黑衣人凑到她的身边小声道:“哦,他每天都得这么疯一次,你也别担心,他过会儿清醒自己会收拾。”
他说的是对的,宿玄发完疯冷眼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勾唇嘲讽一笑。
“你死了也挺好,好歹在本尊身边了,你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死了后,本尊日日抱着你的尸身共眠吧。”
“你恶心吗,可本尊觉得爽快,本尊就喜欢欺负你,你不是总这样看本尊吗?”
小狐貍一挥手,将屋内的狼藉收拾干净,又变成了一只狐貍跳上榻。
他心口的伤痕还在滴血,血落在冰床之上,玄冰的寒意更甚。
小狐貍的脑袋搭在她的肩膀旁。
屋内很安静,桑黛以为他睡了。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开口。
“桑黛,我们成婚吧,你不同意也没办法,我就是不讲理,我找了法子,捏出一缕神魂放在你这具尸身里,我们结婚契,总归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总归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待你的尸身化为白骨,届时我也疯了,也记不得你了,也不会来护着你的尸身了,不过没关系,你的尸身彻底腐烂的时候,我也随你去。”
“我一直缠着你,你生也好死也罢,我看上的人,便是具尸身也得留在我身边。”
待到天色由黑转为白昼,小狐貍睁开了眼,舔了舔剑修的脸侧。
“等我晚上回来和你结婚契,即使我疯了不记得你了,你的尸身烂了,我也得殉你,你不会一个人的。”
他起身穿衣出了寝殿。
桑黛站了一晚,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双腿僵硬。
身后的黑衣人打了个哈欠,走上前来问她:“看完了,你昏睡的这些年宿玄就是这么过的,你现在可想出来了解决办法?”
桑黛一直低着头。
黑衣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欸,想不出来我们就走吧,你又醒不了多久,他快疯了,他被四苦吞噬彻底疯的时候就没有执念了,你就彻底死了,还不趁这会儿去见见你想见的人?”
桑黛忽然道:“可以借你一点灵力吗?”
黑衣人挑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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