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2/2)
原本,天下都等着看他出丑,看他被鲜卑旧臣排挤、丢盔弃甲,而周廷上的众臣俱是想着大周能趁齐廷内乱之际,好好谋划一番反攻,可事与愿违,今年正月里的襄州惨败,再一次证明了陈定霁治下的齐国,非但国力未衰,反而蒸蒸日上。
如今自己的姐姐却无端与齐相惹上了牵连,到底是福是祸,庄令鸿实在是难以下定论。
这样想着,碗内的面汤已经见底了,他正掏出巾帕准备拭口,却忽然见到一个细布短衫的纤小身板,直端端地坐在了他矮桌的隔壁位置。
“林知,果然是你!”斛律云绰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兴奋,连小鹿一般的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新月。
庄令鸿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招呼惊得略显局促,他收了巾帕,又望了四周一眼,确定无人在侧,才定定开口:“斛律小姐,好久不见。”
斛律云绰看了看他矮桌上摆着的两个空碗,先找摊主要了一份一模一样的吃食,才稍稍凑近他,道:“你不回你的家乡,怎么也来长安了?”
庄令鸿皱了皱眉,一时无语凝噎,竟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
毕竟长安和延州相隔六百多里。
“其实,其实我……”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实话实说不太妥当,眼前的姑娘虽然值得信赖,但她毕竟身份特殊,只要稍一说漏嘴,他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艰难。
“其实什么,你不会真的是追着令涵姐姐,跑了这六百多里的路吧?”斛律云绰眨眨眼,见那摊主过来上菜,便顿了一顿,才道:“我也是昨天刚到的,听说那陈公已经先带人回来了,不如我先去那个宋……宋国公府里一趟,为你探探路?”
“不不不,不需要不需要,”庄令鸿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其实,我是为了你来的。”
“嗯?”斛律云绰转了转眼珠,似乎被他的这句直白的理由给惊了不小,咳了两声,才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林知,我没听错吧?”
“那日分别之后,我又回了延州城,才发现你不知何时将一枚珠花落在了我腰间的荷包系带之上。我瞧着这珠花做工精致,一看便价值不菲,想到姑娘你一定会来长安,便顺路过来,碰碰运气。”
他没有说谎,那枚珠花确实是她不知何时落在他身上的,他自发现之后,便一直收在荷包里。
不过,这“顺路”“碰碰运气”的托词,又确实有些拙劣。为了不让自己露馅,他赶忙从荷包中将其取出,双手奉上,呈到了斛律云绰的面前。
“你为了这枚珠花,跑了这么远的路?”斛律云绰接了过来,眼中半是失落,又半是疑惑,“我虽然不懂这些金银器物的具体价值,可是你远赴长安,所花的人力物力,远远大过它吧?”
“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又知姑娘身份特殊,这东西万一落在了旁人手上,被有心之人利用来污蔑姑娘清白,我恐怕难逃干系。”庄令鸿已经敛了颜色,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谎话满篇而慌张,反倒侃侃而谈:“思来想去,实在担心夜长梦多,又不敢将此物交到延州太守那边,太后娘娘处自投罗网,便只能亲自来到长安,寻个机会,亲手交还给姑娘了。”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原本她以为他真的只为她这个人而来,但他拿出那枚她确实找不见了的珠花,她又十分失落;听他解释无数,句句似乎都在为她着想,心中又不免生了些欢喜。
她是鲜卑人,原本也不太在乎汉人口中的“清誉”“名节”之类的俗名,但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便突然也觉得重要了起来。
何况,上次的偶遇若说是巧合,这一次在长安再度相遇,便很难说不是缘分了吧。
这么一想,脸上却也不自觉热了起来,斛律云绰悄悄低下了头,又轻咳了一声,道:“我昨日便已入城,还差点在城门口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守卫刁难而暴露了身份,真是好险,今天一早,又遇到你了。”
“长安乃我大齐国都,守卫森严本也是应当。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斛律小姐已经平安到达长安,又为何还在外游荡,不早早亮出身份,到皇宫中去,等太后娘娘回京?据我所知,你的姑母可还在延州寻你,你出来这么些时日了,可真是让她白白担心一场。”
“哼,她下.药害我,我让她多担心几天,又算得了什么?”说起这个,斛律云绰便立刻又擡了头,气鼓鼓地吃了个包子,才又开了口:“再说,我还没在这长安城内玩够呢。我记性太差,实在是记不得我长姐斛律云绘嫁的夫君是谁,不然也不会在这边乱晃了……既然林知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来为我送这珠花,为了报答你,我也要满足你的心愿。”
斛律云绰将那珠花随手揣进了怀中,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林知,你不是一直仰慕令涵姐姐吗?若是我顺利进了这国公府,见到令涵姐姐,我一定想办法让她见你一面,可好?”
庄令鸿有些头疼,他好不容易撒了个还算圆满的谎言,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和斛律云绰与宋国公府扯上关系,可话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开头。
“斛律小姐,你想进宋国公府,除非亮出身份。”他小心跟在她后面,“宋国公知道你来了,一定第一时间写信通知你的姑母,到时候,你便只能乖乖等在宋国公府上,哪里也去不得了,还怎么玩?”
二人一前一后行了好些路程,斛律云绰想了想,才终于被他这话劝住了。
庄令鸿暗自舒了口气,若是他们再拐个角,便真的要到那宋国公府门子的目力范围内了,他二人如此大动静,还怕引不来宋国公府的门子?
而宋国公府东门前那一排葱郁的栎树下,轿帘掀起良久,内坐的玉面男子终于见到了自己真正想要见到的、陈定霁身边的贴身小厮张百,才缓缓将轿帘放下。
“霍府尹,清早来府,可是有要事面见君侯?”霍长晟是端华侯次子,京兆尹大人,又是四姑娘定雯的未来夫婿,张百对他,可是丝毫不敢怠慢。
“不必麻烦。我今日出城有事要办,恰好路过国公府,便让两名轿夫借着府上门口这些树荫歇一歇罢了,不会碍着国公府出入的贵客吧?”霍长晟声音如常,透过门帘传出,分明又有几分讥讽。
“霍府尹这是说的哪里的客气话,若霍府尹不嫌弃,可以移步府内的前厅歇息,小的给两位轿夫准备了茶点,霍府尹用完再上路,料想也不会耽误霍府尹正事。”张百毕恭毕敬。
“不必了,”霍长晟颇有些不耐烦,“我刚刚停在此处时,见到前面有两个可疑的男子鬼鬼祟祟。”
说罢,他又掀了门帘,指了指前方不远处:
“不知道是不是无端窥伺国公府的鸡鸣狗盗之人,小哥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派几个人过去看看,也不知是不是我多虑了。”
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那两个男子中的一个,和那与陈定霁一直纠缠的庄氏,有五六分相似。
即便最后被核实与庄氏无关,白白浪费这国公府内的几个人力,他也是快活的。
当日自己无辜挨的那几拳,他总会要想方设法加倍讨要回来,心里才万分舒坦。
张百听了霍长晟这番话,顺着他手望过去,果然看到被墙角挡了一大半、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
国公府高门大户,虽然周围有不少巡逻的守卫,但时不时会有一些男女想要直接上门碰碰运气寻个差事,霍长晟小题大做,他本来也不想管。
但,碍着霍长晟的面子,以及想起君侯回府时对自己的叮嘱,张百还是决定在霍长晟面前做做样子,便又找来了两个门子,跟着自己去霍长晟手指那处看个明白。
霍长晟见自己诡计得逞,便放下门帘,叫了两名轿夫回来,悠然地离开了。
至于后续如何,等几日再把他放在国公府内的细作叫出来,问个清楚明白便好。
跟着陈定霁出了北苑,庄令涵才稍稍上前,试探地问了一句:“妾自从跟随夏谦来了长安,便与邺城庄家一直没有联络,妾的弟弟,根本不可能会来长安。君侯,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
“夫人,你在我母亲面前,可比在我的面前恭顺太多了。”陈定霁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身侧笼在斗篷里的女人,隐忍许久的怒火最终还是没有烧出来,“她究竟得的什么病?”
“不过是些女人身上的毛病,君侯向来不喜这些,恐怕也不太想听。”庄令涵一心想早点知道林林的下落,不免有些敷衍,“君侯,妾刚刚的疑问,似乎还没有得到回答。”
张百和晴方稳稳跟在后面,见二人之间似乎气氛不太和睦,便只能一道站立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你就这么关心你的弟弟?”陈定霁沉着脸,说话间,已经又靠近了她几分。
“消息是君侯身边的小厮张百递来的,妾也是跟着君侯一并出来的……”她稍稍侧头,并不看他,“与其说是妾关心妾的胞弟,不如说君侯想要见人心切,更为妥当?”
“今日来的路上,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他不动,只在站在原地问他。
“没,”她不自觉咽了口中津液,“没有,妾说了,妾已经很久没有和邺城”
“那你在慌张什么?”陈定霁冷嗤了一声,挪了步伐继续前行,“你没有和邺城再有联络,不代表你那个已死的前夫夏谦没有和邺城再有联络。据我所知,在夫人求我带你去地牢里见他之前,他便写了封家书,顺利递回了邺城。”
想到那张纸条,想到纸条上还算工整的笔迹,庄令涵恍然大悟:原来夏谦寄家书只是幌子,否则,他身陷囹圄,又如何有纸笔,来为她写那张纸条?
想必,那封寄回邺城的家书上,应该只有报平安的话语,但林林却也敏锐地觉察了其中的不妥,不远千里,也要到长安来寻她和夏谦。
“妾,妾对这些毫不知情,”庄令涵咬了咬嘴唇,“君侯所寻得的人究竟是不是妾的胞弟,也只有当面见了,才能见分晓。”
陈定霁却突然将手伸到了她的斗篷内,抓了她埋在其中的腕子,
逼了她的直视:“你知道,和他一道来的,还有谁吗?”
身后张百和晴方一见到两人的动作,对视一眼,只能悄悄往后退了十数步。
庄令涵心乱如麻,他靠得太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刚刚在淳于氏那里沾染的松香气息。
腕子上他那日的暴.行留下的青紫印记还在,此刻被他捏住,她还是疼得快要哭出来了。
“斛律云绰,是斛律云绰,”他不等她回答,先告诉了她答案,“你们姐弟两个,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