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1/2)
天神
这浴房虽然无比宽大,但此时已经入了冬,浴池中的热气集聚,庄令涵只短短呆了这片刻,头上身上,却已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陈定霁背对着她,双臂擡起,似是在等待她为他宽衣解带。
“妾只是君侯的医生,不是君侯的奴婢,”她哽咽了一声,“君侯若要沐浴,妾出去为君侯唤秦媪便是。”
“我已将夏谦按照夫人的请求入殓归葬了,夫人,你准备怎么谢我?”他不疾不徐,只缓缓说了一句。
他总是能想到理由留住她。
庄令涵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挪了脚步,绕到他身前,为他解下腰带上坠着的佩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旁的木架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攥了她正在解他腰带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擡起头,他的眼里有火,正在隐隐燃烧。
庄令涵的心口莫名慌了一下,但她不得不问出口:“何事?”
“第一次在延州,那晚太守府里,我为你送药,你答应过我,会给我送一个亲手制的荷包。”他的大掌在她颤抖的手背上摩挲。
——是有这么回事,她甚至还心软,真的去找从珠要来了材料,想稍稍敷衍了事。
“妾……妾不记得这件事了。”可她还是下意识想要否认,又垂了首,没有看他。
“撒谎,”他永远能一眼看穿,“你明明记得,你只是不愿,对不对?”
他为什么总要逼她,逼她说出真心话?
“在金河郡时,疫情突发,妾的全部行囊包袱,都被他们为了防治疫病,一并处理了。”她吸了口气,依然没有擡头,“妾给君侯做的那个荷包,也在那时被一并丢了。后来,事情纷至沓来,妾已将此事,忘记了。”
“那就再给我做一个,”他松了她的手,让她得以继续为他除去腰带,“在国公府的日子你有大把的空闲时间,除了担心你的云绰妹妹和林林弟弟,也应该能分一些,给我吧?”
她正强做平静地为他解开长袍腰间的系带,听了此言,又忽觉得他有了一丝卑微的味道。
一定是她的错觉。
“反正晚上你也只能来我这里,没有时间。”拉开了前襟,她又听到他补了一句。
幸而她眼下被这浴房中的热气熏得头脑发热,即使眼中有泪水的痕迹,他也未必能分辨出来。
解前襟另一头的系带时,她想到了那晚两人在木屋,她在意乱情迷时弄丢的、自己送给夏谦却又辗转回到她手上的荷包。
那是夏谦活着时,留给她唯一的物什。
现在,他也非要强行挤进来,如同炫耀她的归属一般。
庄令涵的心又是一沉。
虽然已是初冬,但陈定霁的织金长袍下,也依然只着了一件丝质的中衣。
他是武将出身,自然身强体壮,若是像旁人一样穿得臃肿不堪,恐怕会引来不少背地里的嘲笑。
在解他中衣时,她停了一下,细葱一般莹白的手指凝在系带那处,忽然前后失据。
“怎么不动了?”他却有些不耐,“看过这么多次,难道还不习惯吗?”
多次?她愣了一愣,仔细一想,似乎好像并没有。
他将她从返回邺城的路上强掳回来时,在山洞中歇脚的那晚,他当着她的面脱了上衣,露出了结实遒劲的肌肉,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看他的身体。
在木屋中时,他要她要得急,几乎连中衣都来不及除去,又加上那蜡烛的光线着实昏暗,她沉溺在一波又一波的情浪欲海中,根本来不及看他。
还有上次在夕香院,他也不管不顾地要了她很多次,只是她一直背对着他,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甚至连他有没有除下身上的衣衫,都根本不知情。
可他的话也没错。
因为上一世她在做他外室时,也的的确确看了他很多次。他偶尔会抓着她已经累得快要无法动弹的手,去抚他身上起伏的线条,甚至在她因触到不该触之处而紧张地缩回手时,故意按住她不让她动弹。
只是,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多少就有些勉强的味道,他又不记得他们前世之事,怎么会知道她对他的身体,已经尚算熟悉了呢?
她只不过是,不想真的将自己视作他的奴婢罢了。
庄令涵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迅速除下了他的中衣,又弯腰蹲下,替他先脱了长靴,继而是外裤和中裤。
上一世的记忆中,她虽然做了太子妃,但因为萧毅不能人道,他便十分反感她的触碰,自然是不会允许她伺候他的。
这一世,她嫁给夏谦之后,也偶尔会为他穿戴,那时她只觉得那是他们夫妻二人互相尊重的偶尔一丝情.趣,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姿态会被放得如此之低。
庄令涵不露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咬了嘴唇,才终于除下了陈定霁的亵裤。
她闭着眼,不看那近在咫尺的污秽,又稍稍后退了两步,一路低头,末了才补了一句:“君侯,可以沐浴了。”
陈定霁面无表情地看完她做了这一切,又向前几步入了浴池,只露出一丝不茍的头颅,和线条流利的肩颈。
浴房之内安静了下来,他只坐在浴池中一动不动。庄令涵想了想,却又回身拿了木架上的巾子,挽着衣袖,将巾子落入池水中,为他一点一点地擦背。
“把外袍脱掉,”许久,他冷不丁说了一句,“在我面前,又何必如此费心保持矜持。”
潞绸长袍虽然也算暖和,但庄令涵惯是怕冷的,晴方除了给她准备了斗篷外,也贴心地让她在中衣之外穿了一件填了薄薄一层鹅绒的褙子。
刚刚在耳房内的时候,她便已经因为房中浓足的炭火而出了些汗,如今在这热气密布的浴房之内,自己为陈定霁又费了些体力,她自然是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既然热了,为何不脱?”她还在犹豫,他的声音再一次袭来,“夫人,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最后,便也只着了中衣中裤,她再次回到他身后,跪在池边,拿起巾子为他擦了背后。
而接着,自然是还要擦拭前胸的。
他看出了她的犹豫,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沿着浴池的边缘微微转过了身,用他宽厚和结实的胸膛对着她。
“今日琤琤又冒犯了你,我让她向你道歉了,连带着上一次的,应该也够了吧。”他语调平淡,丝毫没有“邀功”的意味。
“之前君侯早就已经惩罚过四姑娘了,今日又何必再当着云绰和林林的面,这样为难她。”庄令涵面无表情,只认真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陈定雯伤害她的,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光是陈定霁的那些小惩大诫,又哪里足够呢?
她不是真的打心底里原谅了陈定雯,而是她知道自己若是纠缠不休,以她所知晓的、预料的陈定雯的脾性,根本不会如陈定霁简单以为的那样诚心认错,反而会变本加厉,更加嫉恨她这个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的人。
顺风顺水又心高气傲之人,稍稍有些不衬心意,从来都不会想着自己的错处,而是首先将罪责推到他人的身上。
“端华侯霍陶爵位和官职都比不上我们陈家,霍长晟也只是他的次子,也没有资格继承这端华侯的爵位。当年父亲和母亲为琤琤定亲时,恰逢父亲因为战败获罪被贬官,霍陶同意这门亲事,的确是对陈家的雪中送炭。
“即使现在,琤琤嫁给霍长晟算是低嫁,但我作为陈家当家,也不能如此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平白地惹人非议。”
陈定霁看着她,热水蒸腾的雾气缥缈在他面上,辨不出真实的神情,庄令涵又听他道:
“端华侯霍家世代居于关内,也算是这关中一带的名门望族,荣耀煊赫了上百年。正因为他们是世代望族,霍家从上到下俱是一派克己复礼的儒士作风,恐怕,也只有霍长晟是个例外。不过例外也罢,琤琤嫁过去,面对的是整个侯府,没有了母亲和哥哥的宠溺护短,以她的脾性,不知会闯出多少祸事来。”
印象里,他似乎极少跟她讲他陈家的事情。
“她闯祸也好,安分守己也罢,毕竟是你这个一朝宰相的嫡亲妹妹,难道端华侯府的人,还敢真的把她怎么样不成?”
视线上移,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玄色的玉冠上,正准备拔了那玉簪为他拆了发髻,陈定霁却转了身,稍稍后退了一点。
“她既然出嫁,自然也再不算是我宋国公府上的人,在端华侯府上闯了祸,若是霍家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那是琤琤的福气,”他顿了顿,“但倘若他们计较了,也本是应当,我绝不干预。”
“君侯,你竟然这样不顾惜自己的亲妹。”想到他以往对于女子归宿的种种表现和言论,如今他这样看待陈定雯的婚事,倒也不算多么稀奇、多么离经叛道,“堂堂一朝宰辅,自己的亲妹在婆家受了委屈,做兄长的却不管不问,说出去,所有人都会赞君侯铁面无私的。”
似乎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讽刺,陈定霁即刻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同情起欺负你数次的琤琤来了?”
庄令涵朝后躲了躲,并未与他直视,“所以,君侯是看妾已经出嫁,却依然心心念念娘家的众人,才如此待妾的?”
陈定霁沉默了,似乎是承认了她的话。从前他无法反驳她时,总是会用言语强行转换话题,又或者干脆粗鲁动作,来使她无法逼问,今日这样沉默,倒也是第一次。
“天下的女子,为女,为妻,为母,一生或养尊处优,或任劳任怨,绝大部分都只能隐匿在丈夫或儿子身后,连姓氏都没有留下。”一面说,庄令涵一面捞起了早已浸湿数次的巾子,稍稍拧干,“君侯的母亲宠溺四姑娘,与妾爱重妾的家人,心都是一样的。”
他又不说话,也并未动作,看向她的眼神里,似乎带了一份湿意。
“刚刚听君侯说起,京兆尹霍长晟是霍家的例外,这又是如何?”她想起了他一带而过的内容,转身,准备将那巾子再拿回木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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