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会(2/2)
当日的女孩虽然一身细布短衫、一副汉人男子的装扮,还故意涂黑了小脸,可那双鲜活动人的眼睛,却是怎么遮也遮盖不掉的。
“原来是斛律小姐,失敬失敬。”陈定霖停在了斛律云绰身前,应有的礼数一点也不能缺了,“这几日我偶尔也念着斛律小姐,那个说要找自家姐姐的姑娘,究竟会不会事成呢?我在那京畿卫里左等右等不见人,便也想明白了,她一定是已经顺利找到了自家姐姐,所以才把我这个恩人,抛到了脑后。”
陈定霖可不像他的二哥,人前总是一副正经模样,说出来的话冷冽无情,丝毫都不讨人喜欢。像斛律云绰这样的姑娘,只要能多花些心思,对准她的胃口,哄起来,应该并不难。
陈定霖原本因为祖母生病、琤琤无端发脾气而一团乱麻的心思,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重遇之后,霎时好转了过来。
斛律云绰果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想提那马鞭一事,但又忽然见了一旁的庄令鸿神色不睦,刚刚被陈定霖逗起来的心思便又登时沉了下去。
“这位是?”陈定霖见她嗫嚅,便主动问起。
其实,他早就知道面前的清俊男子是何人了。一个月前琤琤被二哥罚了禁闭,他时常去找琤琤聊天解闷,琤琤张口闭口,都是那个当日他们在长安街上偶遇、他只匆匆一撇的庄氏。
琤琤对庄氏的怨怼颇深,他心疼亲妹被二哥无端责罚,连带着自然也对庄氏无甚好感。昨日回府,又听闻了庄氏的弟弟庄令鸿也来了长安,竟然还与他一向没有放在眼中的五郎和玫玫相谈甚欢,他便更是心中烦闷。加之半夜祖母生病之事,琤琤又在庄氏面前吃了瘪,他也自然和琤琤一样,并不快活。
今日一看,庄令鸿与他姐姐有五六分相似,又是和五郎差不多的书生模样,他更是百般都瞧不上了。
一个弱周小吏之妻和妻弟,怎么会引得二哥偏心至此呢?
“这是令涵姐姐的弟弟林林……庄令鸿,”斛律云绰出口,又觉得应该说他大名,“今日我长姐的小叔也邀了他去霍府,所以便与我都等在此处。”
“在下庄令鸿,借宿在国公府西苑的客房中,早已听闻了陈统领的大名,”庄令鸿拱手施礼,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本应当昨日拜会,但陈统领贵人事忙,却没想今日在此恰巧遇见。”
嘴上客套,庄令鸿心里却是厌恶万分。
眼前这个陈定霖,与陈定霁长相并不相似,举止做派还轻浮孟浪。他虽然对陈定霁如此对待姐姐令涵和姐夫夏谦十分不满,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陈定霁风姿隽爽萧疏轩举,和眼前这个狐假虎威的浪荡武人相比,完全是云泥之别。
昨日在西苑客房,陈定霆和陈定霏与他一见如故,后来聊开了,又与他说了许多国公府上的事。原来昨日那个气焰嚣张的陈定雯,之所以在家如此放纵,全仰仗她那偏心的母亲淳于氏和三哥陈定霖的无止境宠溺。可是陈定霖自身又本事平平,全靠了陈定霁的军功和威望,才能在京畿卫做个统领,庄令鸿平生最厌烦这样全靠家世的蠹虫,对陈定霖,便更没有好感了。
“昨日回来便听人说起了庄公子,今日一见,果然仪表不凡。”陈定霖也满口夸赞,“既然庄公子的姐姐深受二哥宠爱,五郎和玫玫也对庄公子的到来甚为喜欢,庄公子就随令姐一并,在这国公府内住下吧。”
说罢,陈定霖并未给庄令鸿再回答的机会,而是又转向了满脸笑意的斛律云绰,“斛律小姐第一次来长安,可有在这北方第一大城内好好逛过?等祖母的病大好之后,斛律小姐若不嫌弃,我可以陪斛律小姐再游一游长安,很多小地方不起眼,内里也别有洞天,保证斛律小姐你看了,大开眼界。”
“陈统领,你祖母病了吗?”斛律云绰问道,并未理会他其他的话。
“昨夜突发急病,不过幸好有宫里的赵太医和庄公子你的姐姐,我刚刚走之前去探望过了,应该无甚大碍。”陈定霖回道。
“怪不得令涵姐姐昨夜没有回来,我还以为她被陈公……”斛律云绰说着,自己也觉得食言,便面露赧色,对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庄令鸿道,“林林,若是逛长安城,你会同我们一起吗?”
陈定霖脸色微变,却又不好发作,只看庄令鸿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兴趣。”
三人之间,气氛便有些凝固了下来。
好在不多时,端华侯府的马车便到了。
霍长晟从车上下来,先与斛律云绰和庄令鸿自我介绍一番,再自然而然地与陈定霖攀谈、问了白氏的病情,之后四人便各自散去,自不必说。
到了侯府,因为霍长晟的长兄霍长昊常年在益州任职,与斛律云绘两地分居,端华侯霍陶夫妇又恰巧回了娄氏娘家探亲,偌大的端华侯府中便只有霍长晟和斛律云绰两位主子,斛律云绰自然也免了许多她本就不熟识的礼数,直奔长姐所居的小院。
霍长晟将庄令鸿客客气气地请到他自己的书房,见国公府内的小厮要跟着进来侍候,便示意自己的小厮好生招呼,只有他与庄令鸿二人,专心探讨绘画和诗书。
那国公府来的小厮很是为难。
张百可是专门叮嘱过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小心看管好庄公子,最好能记住今日一整天都有些什么人、向他说了什么话,不要让他有机会单独行为,也不要让旁人有单独和他说话的机会。
他原本牢记在心,也自问能够做到,可是霍家二少爷是端华侯次子、堂堂京兆尹,又是四姑娘未来的夫婿,霍家二少也下令让他出去侍候,他还能死赖着不走不成?若是将张百临走时的嘱托告知,霍二少爷不就会怀疑君侯此举的动机,平白添了他们夫舅之间的嫌隙。他只是区区一个国公府上最普通不过的下人,又怎么能担得了如此重要的干系?
无法,既然霍家小厮的招待也算客气,回了府上,他便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即可。想来,霍家二少爷是个读书人,与这看起来也同样文质彬彬的庄公子,也就讨论一些读书人之事,并不会多么出格。
可是这小厮自然也不会想到,待一切坐定,上茶寒暄之后,霍长晟一开口,便已经狠狠地戳中了年轻的庄令鸿,最深最浓的软肋:
“一个多月之前,我见过你的姐夫夏谦,就在我京兆尹府衙之内。他和你一样,是个谦谦君子,原本是个怀着一腔热忱远到长安不辱使命的可造之材,却因为我那未来大舅子的一点人神共愤的私心,生生吊死了自己。”
晚饭之前,庄令鸿才和与长姐叙了一整个下午话的斛律云绰会合。原本斛律云绘要留他们在侯府上吃晚饭,但霍长晟没有相邀,她这个长嫂在家中说不上话,便只能作罢。
端华侯府在长安城的东北角,宋国公府在城西,一路上,斛律云绰见庄令鸿面色铁青,便试图将话题引到自己和长姐身上。
“林林,长姐说她刚嫁到长安来时,因为生活习惯与这侯府内完全不同,姐夫看在她是贵妃侄女的面上,倒是没有对她太过冷淡。”斛律云绰偏头看着庄令鸿略显惨白的脸,小声说道。
可是“姐夫”二字,又无端地激了庄令鸿心中对姐夫夏谦的深深同情。姐姐和姐夫佳偶天成,姐夫虽然出身不高,却有松柏之质,是邺城里打着灯笼都再难找出第二个良婿上品。想到他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他对陈定霁的恨意,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
马车上晃动的侧帘偶尔漏出了车外的几分景致,偌大的长安繁华富庶,却又全是陈定霁的地盘。
陈定霁是年轻有为的一国宰辅,他和姐姐令涵只是弱周来的太医之后,如同强碰坚石的鸡蛋,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如同蝼蚁。
所以受了如此多折辱的姐夫夏谦,才会在万般绝望之际,选择自缢这条不归路,来全了自己这身威武不屈的傲骨。
他敬佩姐夫,敬佩他到了最后的关头都绝不屈服;他更为姐夫叫屈,为何这样好的人,最后却落得个妻离身死的下场?
他咽不下这口气。
尤其是姐姐现在,看似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又何尝不是在那陈定霁面前亦步亦趋?陈定霁睚眦必报,以姐姐外柔内刚的个性,想必也已经努力过多次,但是次次都逃不开他的魔爪吧?等陈定霁受了她用尽全力的报复后,也必定会再报复回来,到时候,姐姐受到的伤害,恐怕会是十倍不止。
何况,姐姐在陈定霁身边又算是什么?医者?外室?
陈定霁虽然并不会依了那斛律太后的安排娶斛律云绰为妻,可是他的身份地位高企,难保不会明媒正娶一名齐都贵女。到时候,他娇妻美人在怀,随便寻个由头便可将姐姐休弃,甚至害死姐姐,姐姐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
他庄令鸿虽然还不满十六岁,可他是整个家中唯一的男丁,照顾年纪渐长的父母、保护柔弱的姐姐和妹妹、维护这个热爱他他也同样热爱的家,是他必须要完成的责任。
他必须要为姐姐做些什么,否则,他也不配做一名男子汉大丈夫。
“林林?”看见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斛律云绰十分不解。
“斛律小姐,你刚才说什么?”一直沉湎在无限仇恨中的庄令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赶紧松了牙关和拳头,故作轻松地对还在好奇瞧着他的鹿眼女孩笑了笑。
“我说我姐姐和姐夫身份背景不同,成长环境不同,”斛律云绰抿了抿唇,“刚刚成亲那年,他们还能勉强和睦。后来夫妻失和,公婆为难,姐夫也远赴益州上任并未带她同行。过了这些年,她也看淡了。”
“你的长姐是鲜卑人,端华侯世子是汉人,受礼仪教化长大,”庄令鸿不知是在说他人,还是意指斛律云绰,“自然相处起来,格格不入。我也听说霍家是累世贵族,在这样的家中为媳,你姐姐这个长在草原自由惯了的女子,一定也很为难。”
“嗯,”斛律云绰丝毫没有听出庄令鸿的言外之意,自顾自地说道,“反正这个宋国公府,我是打死都不会嫁进去的。”
庄令鸿并未回答她。
“林林,”话已经说到这里,斛律云绰忽然有了冲动,想把一直以来暗藏在心中的话,趁着二人难得独处的时机,告诉面前这个令她朝思暮想、一直难以忘怀的俊朗男子:
“林林……我不嫁他人,嫁给你,好不好?”
第一次写修罗场,是不是没写出那个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