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2/2)
渭水湍急,他们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水域放舟。山上的迎春花与桃花开得正好,上船之前,她还是拉着他先去了两侧的山上,说登高望远,难得出来一次,光是泛舟,可不够尽兴。
上一次她过花朝,已经是上一世之事了。那时周宫中还未传出为萧毅广选正妃的消息,她也刚刚跟随庄琼生外出巡诊归来,一路上都在欣赏迎春花与桃花的交相辉映。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春天过后,她的人生将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庄令涵因为装着怀有身孕,自然不能爬得太快,绣鞋底子薄,踩在山泥上有着令她无比舒适的触感。陈定霁也刻意放慢了步伐,走两步,便会停下来等她,偶尔遇到陡峭的地方,便直接上手将她提起来,在她惊叫之前,再放在平坦的地面上。
就这样走走停停,行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才登上了山顶。
鸟瞰如绿色的脊背一般起伏的山脉,伴着迎春花的嫩黄色与桃花的嫩粉色,庄令涵缩在陈定霁的怀里,心里虽然为着今日的筹谋而略微紧张,却依旧对这大好河山生了无限的向往之情。
若是来日有幸,她也想遍踏山水,饱览壮美风光之余,还能遇见无数不同的人,也许会有新的奇难杂症等着她去破解,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可她从未变过,还是她最希望成为的那个“小庄先生”。
她离这样的日子,不远了吧。
“在想什么?”见她凝住了面容,陈定霁捏了捏她的耳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不知她究竟在感慨何事。
“待妾腹中的孩子长大了,君侯会像今日这般,带她游历大好河山吗?”她的声音被春风包裹,萦绕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关中富饶,秦岭壮阔,我当年带兵南征,见过无数比这更美的景致。只是,我更在乎脚下的路,”陈定霁敛了敛眉,“行军之时,需要随时留意身边,切不可因一时疏忽而酿成大祸。”
她知道与他谈论这些甚是无趣,转身便拉了他下山。
下山比上山容易许多,不多久,他们已经登上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小小画舫。晴方和张百等人早早等候,他们在船舱中甫一坐定,船家便立刻开了船。
船外匆匆掠过的山水和春花交错,她立在半开的窗牗之前,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君侯,当年你被渭河上的水匪掳走,在水匪山寨里过的那些年,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有今天?”她望着混青的江水,突然问道。
此时,船舱中的其余人早就退下了。
“我设法逃过很多次,但是那时实在太小了,即使拥有最好的技术,力量上也是比不过成年的男子。”陈定霁斜斜地靠在离她两丈之外的软榻上,眼里只有她,“若不是父亲将我救出来,我可能要再等两年,才有机会靠自己的能力逃出来吧。枝枝怎么,突然对这生了兴趣?”
印象中,她极少会关心他,更遑论关心他过去之事。
庄令涵却没有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被江风吹得面干了,才缩了缩身子,缓步走到了软榻之前。
山中的江边自然要比城中冷一些,即使已经春暖花开,船舱里还是烧了浓浓的炭火。
可他的心里一直有火,从来没觉得冷。
他稍稍前倾,抓了她的小手,将她拉到了他的怀里。他俯下身细细看着她,她的长眉乌鬓比起从前更美了三分,檀色的红唇包裹着贝齿和丁香,浅浅地娇.喘,虽说是埋怨,可分明是带着喜悦的:
“夫君,拉得妾这么着急,小心伤着妾腹中的孩子。”
陈定霁的呼吸凝住了,心下的烈火反复灼烧,快要冲出他的颅顶。
他总爱在二人欢.好时迫她唤他“夫君”,她每每十分抗拒,到后来,还是不得不乖乖顺顺地从了他。
他最喜欢这个称谓,因为他是这个世上,她唯一可以这么唤的人。
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这般唤他。
面前的矮几上摆了一些酒,还没饮,他却已经醉了。
若不是……念着她此时怀有身孕,他很想在这难得的花好人好之时,再与她共赴一次巫山。
那是他从前在梦里,如今在手边,都永远忘不掉的销魂滋味。
庄令涵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微微笑了笑,看他结实的胸膛剧烈起伏,看他想说话又不想打破此时静谧和谐的薄唇,支起了身子,主动吻了上去。
水面上江潮翻涌,船中央也俱是情潮翻涌。
他伸手便把她扣住,一口一口吃掉她的红唇上所有檀色的口脂。
“夫君,”她终于被他放开,得以细细地喘息,良久之后她伸出小手,想要蒙上他的眼,“妾为夫君准备了生辰的贺礼,但夫君这样看着妾,妾会羞涩难当,便不能如妾预想的那般,给夫君惊喜了……”
他不需要她的惊喜,他突然只想这一刻的时光停驻。
“无妨,”他笑了笑,捉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啄吻,“枝枝难得有心,我若不答应,似乎也浪费了枝枝的一番心血。”
她从他怀里慢慢地起身,在他闭上星眸的时候,缓缓移步向了刚刚半开的窗牗。
此时画舫已经行到了渭水中央,水流湍急,根本就无从呼救。
“夫君,妾从小长在邺城,身娇体弱,也不通水性。”她开了口,声音如三月的黄鹂一般轻盈,“今日有幸,能坐上这从前不敢想的华贵的画舫,能见到这漫山的春花,都是妾留在夫君的身边,才能看到的风景。妾很感激,感激夫君让妾能有这个机会,将这微不足道的生辰贺礼,以这样隆重的方式送给夫君。其实,与其说是妾送礼给夫君,不如说,是夫君在送礼给妾。”
陈定霁笑了笑,双目紧闭的他,此时的面上,竟然有了平日里她从未见过的仁慈,“所以枝枝,你到底为我准备了什么?”
“妾与夫君相识日久,但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夫君,其实妾的生辰,就在明日。”她的声音陡然变了,变得带了一丝诡异的凄厉,他睁开眼,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除下了那张金面具。
她的芙蓉面如同莹玉一般完好,脸颊如月色一般轻滢动人,他不得不怔住了,仿佛从前的那个可怖的伤痕,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陈定霁,再见了。”
她笑容没了温婉,却多了一分释然与决绝。
他沉浸在眼前的错愕里,而她已经转身便从窗牗翻出,迅雷不及掩耳,跳入了他们正急速行进的湍流之中。
“噗通”一声,刚刚还说要送他生辰贺礼的女人,刚刚还口口声声唤他“夫君”的女人,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被她扔下的金面具还静静地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眶盯着他,仿佛在嘲笑他的无知和傲慢。
“枝枝!——”待他终于反应过来、船上的几名亲卫纷纷跳入水中时,他扶着她最后消失的窗牗,身上心上,第一次同时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心空了一块。
然后那空了的地方,却蓦地转为了剧痛,他捂住胸口,眼前却生了几分的迷蒙。
这……就是她提前了许久想好,要送他的生辰贺礼?
她宁愿跳入这滚滚的渭水之中,宁愿死,都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她眼下还怀着他们二人的骨肉,她连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而陈定霁看着越来越急的流水,想到她先前的种种,手上捂住的地方猛地一抽,他口中一甜,一口鲜血,直直地吐在了她消失的位置
——那里不是她真正消失的位置。
刻舟求剑,竭泽而渔。
犹豫了刹那,他还是没有像其他亲卫那样跳入水中找她。
因为,他根本不会水。
越是把陈狗捧上了天,就越要他尝尝入地狱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