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事(1/2)
死事
庄令涵不是弟弟庄令鸿,她虽也颇通诗文,心中却并没有那套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的桎梏窠臼,对于所谓朝政所谓江山所谓的正统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有平民百姓。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不应当是施舍。
当初在金河郡,她曾用僭越一词来指摘陈定霁,那时她也只顾着讥讽,看陈定霁阴晴不定的表情,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她说这种话的深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她看来,陈定霁年少有成又大权在握,即使因为她假死遁逃一事暂时一蹶不振,也绝不可能到了需要靠装病来暂避锋芒的地步。
如此发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她虽然一开始说出口时有些后悔,但在两人相对静默的短暂时光里,她又突然庆幸自己在此时说出了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是中秋,今夜的圆月高悬,如水的月色清清凉凉地洒在他白了许多的面颊上,衬得他漆黑的眼眸更如两弯深不见底的山潭。
潭水是活水,因为他人也是鲜活的。
“枝枝,”他难得再唤她的乳名,“有些事我不向你交代,是怕牵连到你。但你一定要相信——”
她好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却紧闭着双唇,充满了防备。
“我和你一直都站在一起。”
站在一起,原本也不算多么动人多么肺腑的情话。
陈定霁以为自己一世都只是个复仇谋国的傀儡,除了对陈家因为极爱所以极恨的几近扭曲的情感,他几乎不会纵容自己多生一丝旁的念头。
但有些意外尽管万般防备,还是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而从一开始,这种扭曲的情感,就被他自然而然地加诸庄令涵身上。
现在他后悔想要挽回,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陈定霁低头,看了眼他又一次顺手拿走的、她的东西。
“七郎,”晴方适时地进来,端了给他煲的汤水,不是什么珍贵的食材,他也会喝得干净,“那些里衣,能洗的我都洗好收起来了,至于污糟的……只能烧掉,免得不过意被旁人发现。”
装病瞒着所有人,主卧只有晴方能进。
他其实不太愿意让第二个人知晓他做过什么,即使晴方是他的亲姐姐。
她的里衣……他原本是想好好藏起来的,奈何那次一着不慎,在晴方面前露了马脚。
“嗯,”银发与红脸,突然开始相得益彰,“多谢姐姐,姐姐本来就不应该为我忧心这些。”
“只是……她那边丢了这么多贴身的东西,会不会怀疑你?”
——怀疑,当然、自然、理所应当也是怀疑的。
在听到磐引语带不解地抱怨自家女君的衣物总是隔三差五不见踪影时,庄令涵便大约猜到了究竟。
他图她什么?不过也是图个色字而已。
现在当然是为了她能回头重新接受他而在她面前被迫奴颜婢膝,倘若她真的心软,他又会怎样说翻脸就翻脸,再一次肆意做着伤害她的事?
甜言蜜语,谁都能说得,又是谁都能听得。
她不稀罕,她只求他能信守承诺,能够保全。
这些都是他欠她的。
虽不参与长安城中那些王公贵族们的人情往来,但倘若他们家中有人患了恶疾或久病不愈,庄令涵倒并不介意上他们府上诊治,反正也权当,为自己才刚刚起了头的那本医术,再多积攒一些病例。
其中,自然是有那晚陈定霁含着酸意,向她滔滔不绝的夏侯家、拓跋家、斛律家和宇文家。
因着她的长公主身份,那些府上自然是待她极为尊重又极为客气,她也顺便见过陈定霁口中那个“刚刚殁了原配夫人如今还是领个闲职每日无所事事”的夏侯家大公子,和那个“药不离手几乎下不了床的病秧子”拓跋家的两代单传。
她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医者。
面对他们,她才忍不住暗自嘲笑陈定霁的小性:
他以为她会受不住长安城里上赶着巴结她的人的“诱惑”对那些刻意讨好她的公子们多看几眼,但其实她不仅仅是厌恶陈定霁,她只平等地对这所有人都无感。
何况,她还需要担心依然落在陈定霖手中的林林和云绰。
但另一方面,庄令涵作为一名“长公主”,真正需要用心维护的,其实是与独孤衍和斛律太后的关系。
近日来斛律太后的气色,比起之前又好了许多,也不知是近日来朝中的许多事都朝着她所希冀的方向发展,还是原本就还年青的身子多了许多调理之法
——斛律太后有男宠一事,她不提,或许宫中还有许多人知晓。
斛律太后会和她淡淡地谈起一些家常。
朝中勋贵的女眷们,总是挖空了心思想要得到太后娘娘的垂青,尤其是近半年来陈定霁一党失势之后,这样的刻意讨好卖乖便更成了斛律太后每日需要面对的、令她微微不适又十分受用的“例行公事”了。
而关于小茱的境况,从乳娘那里听到的消息和从她这个亲娘这里听到的,又到底是不同的。
她多少次忍住了提到斛律云绰的冲动,但她也深知,身为姐姐保住自己弟弟的性命,又让她不能去冒这样大的风险。
至于独孤衍,她为他治病那晚,除了许多她曾经用过的、也并不是多么惊世骇俗的治疗手段外,她也不过是作为一个姐姐,给独孤衍讲了许多故事。
她的身份是个幌子,她只能假托她在延州已经“去世”的父亲,说父亲曾经靠着一双腿走过了大齐许多地方,见过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荒唐事,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小皇帝从小长于深宫,也从来只会在极度压抑和极度自省中扭曲他本也不剩多少的理智和良心,难得有人体谅他的“难处”和“痛苦”,他自然愿意敞开胸怀。
看着独孤衍,庄令涵便不由地想起了陈定霁。
那句“谋朝篡位”并不是她的玩笑之语,以陈定霁的野心,即使他真有一日做出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事,她也并不会为此惊诧奇异。
她只是嘱咐磐引将她的贴身衣物换一个地方放置,如意园中有几名保卫她安全的侍卫,她总不能将这些怀疑落在无辜的他们头上。
日子数着数着过,勇尚伯夫妇倒是派人向她送来了请帖。说是九月初九重阳这日,夫妇二人会正式从宋国公府搬到新建成的勇尚伯爵府,九月初十,遍请长安的名流勋贵,参观这朝中新贵耗资甚巨修建的亭台楼阁。
庄令涵自然对所谓的假山园林、层楼叠榭不感兴趣,收到请帖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还没有重获自由的林林和云绰。
在宋国公府内,有陈定霁,有陈定霆兄妹,陈定霖夫妇再想折磨他们二人,多少也有所顾忌;
可是勇尚伯爵府是陈定霖与淳于冰娥的地盘,等到他们将林林和云绰真的带去了那边,要营救人出来,恐怕又比在宋国公府中难上了不少。
只是,她还未将这层担忧告诉时常来她如意园中的入幕之宾陈定霁,宋国公府却传来了白氏突然病故的消息。
上次见到白氏时,白氏的身子骨看起来还十分硬朗,即使去年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内中风,除了行动不太方便之外,白氏与庄令涵这些时日里见到的、别的年纪稍大的贵妇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甚至还当着白氏和淳于氏的面,夸过白氏应该是个高寿之人,其中除了一些客套之外,也有五六分是发自她的真心。
所以,白氏的突然病故,她深感意外。
但即使其中真的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作为外人,自然也不好插手什么。
只是另一件事,却让庄令涵之刹那间,便生了周身的寒意。
就在白氏病故第三日、宋国公府上下为了老太君的丧事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宋国公府的大管家秦媪又突然毒发身亡,暴毙在她原本应该大放异彩、指挥国公府内上下紧锣密鼓的安排小会之上。
磐引悄悄探听来的消息,说是秦媪虽然在陈定霁失势之后也被黄媪分了一些实际管家的权力,但她余威仍在,国公府上下也对秦媪更加心服口服。
这次秦媪当众暴毙引发的波动不小,国公府虽将白氏的丧事视作第一等大事,可追查毒杀秦媪的真凶,也并未被耽误。
第二日,磐引带回的消息则更令庄令涵心惊——国公府内风驰电掣,便已经将毒害秦媪的凶手,锁定在了晴方的身上。
晴方自然是喊冤的,她能有今日,从当初六姑娘陈定霏身边的一个不受待见的婢女,到如今贴身服侍宋国公、成为宋国公对外传声筒的半个“小主子”,除了当初阴差阳错去伺候了庄氏以外,中间自然是免不了秦媪的看中和提拔。
试问,凭晴方与秦媪的关系,她又怎么可能做出当众毒害秦媪之事呢?
只是陷害这种事情,从上一世的庄令涵到这一世的晴方,原本就无须什么具体的动机。
他们说你是,义正言辞地把所谓的“证据确凿”摆在你的面前,你便连多一句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大齐虽有律法,可国公府毕竟是权贵,因为出了人命案子,可以不经由京兆尹衙门公开审讯,便直接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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