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错(1/2)
认错
轮椅声停,连带着推陈定霁进入这国公府西苑正厅的晴方在内,都忽然陷入了沉默。
“二哥,”淳于冰娥还虚虚扶着庄令涵,率先出声,却直直跳过了起初陈定霁挑起的话头,“已经好几个月未见了,二哥今日觉得如何?”
“咳咳,”陈定霁先是捂住口鼻狠狠咳了两声,勉强扯了扯嘴角,才开口道:“多谢三妹关心,咳咳,我还是老样子。”
“既然二哥久病不愈,今日又为何……”淳于冰娥不动声色地扫过庄令涵的愁容满面,道:“弟妹昨晚连夜向二哥透了风声,却不知……公主殿下也在。”
“咳咳,我昨夜服了药便一直昏睡,咳咳,不久之前才醒来,”陈定霁只看着西苑正堂的地面,不让面前的两个女人发现他目光中的凌厉,“一听晴方说起了咳咳,说起了弟妹昨晚的传话,我便咳咳,赶过来了。”
“难为宋国公病入膏肓,却还要为我弟弟之事操劳,实在是费心。”
庄令涵早已收起了眼泪,虽不知陈定霁到底如何打算,但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懦弱、任人欺凌,必须要竭力将林林和云绰从魔窟中救出。
“听闻公主殿下是因为治好了陛下的怪病才获得了陛下的青睐,”淳于冰娥也自然而然地坐了回去,“既然公主殿下杏林妙手,妾斗胆请公主殿下,为妾的二哥瞧瞧病?”
“勇尚伯夫人无需多言,”庄令涵倒是拒绝得干脆,毫不拖泥带水,“我与宋国公再无瓜葛,宋国公之病我也同样束手无策。刚刚夫人提到我的弟弟和斛律小姐,说希望我出面,可是何如?”
淳于冰娥看向陈定霁,并未抢先开口。
果然,陈定霁又咳了两声,才缓缓开口道:
“当初公主殿下央我为他们二人,咳咳,他们二人私奔包庇时……可有想过今日?咳咳,在这国公府,咳咳国公府之外,庄令鸿便从来没有存在过,至于斛律云绰——”
陈定霁终于擡起了眼帘,看向了面前这个“表妹”兼“弟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才道:“便是面前的,咳咳,面前的勇尚伯夫人。又哪里再有第二个?”
“二哥思虑周全,”淳于冰娥眉眼低垂,小心用巾帕沾了沾眼角不知何时流出的几滴泪水,才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毕竟是两个与妾年岁,差不多的人,就这样要了他们的性命,妾实在是……于心不忍。”
“是谁,谁说要杀他们?”庄令涵闻言大惊。
她惊讶于淳于冰娥态度的急剧转变,刚刚还在她面前诉说林林和云绰惨状、想开口求她将二人带走的淳于冰娥,只不过听了陈定霁简单的几句强词夺理,马上变转口说要杀人。
“眼下的情势,咳咳,唯有杀了他们二人灭口,咳咳,才能,”陈定霁装的那一声声咳嗽惹得庄令涵无比心烦,奈何她又不能在淳于冰娥面前露出马脚,只能强忍怒意,听他砌词狡辩,“咳咳,才能保证彻底斩草除根,公主殿下如此深明大义,咳咳,恐怕不比微臣,清楚明白吧?”
“宋国公曾掌一国军政权柄,自然是思虑周全。”她双目微红,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个儿女情长的小女人罢了,让我眼睁睁看着弟弟送死,绝无可能!宋国公若是眼里没有我这个异姓公主,大可以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踏过去了,再考虑要林林云绰性命一事!”
“我虽久居病中,咳咳,权势远不如当初,”陈定霁声音虽若,但话中的不容置疑并不比过去减少几分,“处死两个,咳咳,处死两个该死之人,还是轻而易举的。”
——“谁要处死?谁又该死?”
陈定霁与庄令涵正胶着,正堂外陈定霖声如洪钟,隔着几丈,便传了进来,一同传来的,还有他身上未脱的宝铠与战靴,摩擦地面的巨大动静。
明目张胆的炫耀,暗流涌动的告诫。
庄令涵在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走到正堂,陈定霖的目光快速扫过堂上几人,不顾淳于冰娥迅速上前的服侍,只用手拍在陈定霁塌削的肩膀上,用力一按,道:“我好像刚刚听你们讲了,谁要我的美人之命?”
“夫君,这是玉罗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淳于冰娥虚虚站在陈定霖身后,小声出言提醒。
“回来的时候听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陈定霖只乜了庄令涵一眼,用轻漫的语气说道,“当日她离奇身亡,二哥为了她一病不起,却不想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竟然转头就投奔了陛下这棵大树,可怜我这二哥为了她形容枯槁,床都下不了了,连自己的权都要让出了一大半……”
陈定霁适时地重重咳了几声,并未躲避陈定霖的手,也并未多说一个字。
“当日,我大婚那日,我兴高采烈地想要将云绰娶过门,你们还记得吗?就在这西苑里——”
国公府西苑如今已是陈定霖的主场,也终于轮到他扬眉吐气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腰杆都比当日挺直了不少:
“云绰年幼,心智不够纯熟,所以才受了你们的蛊惑,被你们掉包跑了。事情发生之后,你们又一个个的大义凛然来告诉我,让我接受云绰心里没有我这回事,接受掉了包的夫人,那些事,我还历历在目呢。”
“这才过了多久啊,半年,十个月?”
陈定霖的声音带着欢快又轻蔑的笑意,回荡在这原本就空旷的正堂里,犹如尖利的冰锥,扎在了庄令涵本就为了林林和云绰担忧得痛苦不堪的心上,刺骨之悲。
“那些让我咽下这夺妻之仇的人,五郎和玫玫早已经泥牛入海,二哥你呢,怕是朝不保夕。只有玉罗,哦,玉罗长公主是吧?也只有你,你这个做亲姐姐的,才能在我如日中天的勇尚伯面前,如此不自量力吧?”
今日的陈定霖,又确实不可与当日的同日而语。
“三郎,杀掉他们二人,对你对阿莹,咳咳,”陈定霁虚咳了两声,似乎在强忍着不适,“对整个宋国公府,咳咳,还有你们,你们勇尚伯爵府,咳咳,都没有任何坏处。”
强行拉回的话题,像是一捧乍暖还寒的春日里冰雪消融后的溪水,浇得庄令涵手脚冰凉。
陈定霖显然也被陈定霁这话唬得愣住了,仔细看着自家二哥那因为长年累月闷在房中而终于褪出了原本白皙肤色的耳后,盯了很久,才道:“二哥,你以为你现在是谁,你以为,以今时今日的你,还有资格在我西苑下这样的命令吗?”
“夫君,”淳于冰娥的动作凝住,“有话,有话好好说。”
“咳咳,”陈定霁艰难地向上转头,迎着目光,同样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不管我,不管我是谁,我都是你二哥。”
“当初你要是也想着这句话,就不会三番五次,把我和琤琤逼到现在这个地步了。”陈定霖嗤笑一声,又重重地拍了拍陈定霁的肩膀,见着陈定霁为此咳了好几下,满意地朝前走到了庄令涵身前,直剌剌地往她身边一坐,还故意提高了嗓门:
“云绰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在我这里她会过得很好,我也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
“陈定——”庄令涵正要出言反驳,这次却是被陈定霖抢白:
“至于庄令鸿,他的命我会留着,他不过是失了听觉,我可是被他夺了妻。公主殿下你想见他,见他们,恕微臣无能,”
陈定霖刻意顿了顿,“不能满足公主殿下的心愿了。”
庄令涵站了起来,手上的巾帕早就被攥得失去了本来的根骨,她捏着它,却还是做不出在众人面前指着别人鼻子骂人这样过于泼辣过于出格的动作,只能咬着牙,恨恨道:
“我这就进宫去见太后娘娘,你囚禁她侄女,她不会袖手旁观的。”
“但云绰当初是被你自己送走的,也不知道,太后娘娘知晓此事后,会如何看你?”陈定霖十足十笃定的口吻,“别以为你有个所谓的公主头衔便真当自己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了,在绝对的军功面前,恩荫算个屁。”
庄令涵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国公府,又是怎么回到如意园中的。
她只知道,回到如意园后良久,看着在乳母怀里抱着的、安安静静欣赏落日余晖与彩蝶嬉戏的小茱,心里有无数说不出的苦涩和烦闷。
今日的陈定霖已经今非昔比,林林和云绰都落在了他手上,他要是真被逼急了,随手一捏,林林随时都可能会殒命,她输不起。
陈定霖和陈定霁是不一样的。
当初林林被陈定霁软禁在宋国公府内时,虽然不得自由,可她知道陈定霁为了她不会真的要林林性命,只是借他挟制她,好强留她在他身边。
但陈定霖不同,在陈定霖的眼里,他们姐弟二人,俱是让他不能如愿娶到云绰的罪魁祸首。
幸而她如今的身份已不再是只能躲在陈定霁身后、等待陈定霁施舍怜悯的小小医女,否则,恐怕陈定霖一回到长安,发现她如今的现状可欺,便会毫不犹豫地报他那“夺妻之仇”。
怎么办,她似乎连见林林和云绰一面都十分困难。
她知道陈定霖话中的分量,若她真的贸然入宫去求斛律太后,便会暴露了先前自己一手安排他们私奔一事,不一定能真的将云绰救出来不说,林林的命一定不报,弄巧成拙。
即使与斛律云绰已经有大半年未见,可她依旧知晓,这不是云绰想要看到的结局。
至于陈定霁,她仍然还在犹豫——
回到自己的卧房,为了心平气和地理清思绪,庄令涵又开始练习书道。
她的字已经越来越有自己独特的神韵,每每潜心练习时,她总能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里,突然抓到一些意外之喜。
而今日,这个“意外之喜”,则是又一次夜闯私宅的陈定霁。
“我错了。”第一句话,他便定下了今夜谈话的调子。
庄令涵手中的狼毫只顿了一瞬,宣纸上便落下了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污点。
“公主殿下,我错了,”他的声音来自并不遥远的身后方寸,她不知他今天又是从哪里登堂入室来的,“今日在国公府,陈定霖和淳于冰娥那里,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他们是你的亲弟弟和弟妹,”下笔墨痕已定,再救也收不回手,她业已习惯,“在你的眼里,当然还是他们更重要。至于林林和云绰,死了便死了。”
死那么难,又那么容易。
她听见了地板被砸落的声音。
这一张字是彻底废了,她将细毫轻置于笔架上,用双掌与手腕的连接处同时上推,这张在大案上平平整整、曾被她视若珍宝的宣纸,便陡然皱如泥,变得溃不成军起来。
她喜欢在大纸上写小字,代价就是,每每需要废掉它们的时候,便会比在小纸伤,多花些功夫和空间。
大纸乱成麻地揉在手里,她只当他是对她的质问无言以对。
转身,却看见他的眼睛。
“枝枝,有时候看问题,不能只看——”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不是因为他说不下去,而是因为她把那团废纸,直接塞进了他还在意图为自己狡辩的口中,满满当当的,就像她的难耐她的郁结,也在她的心里,满满当当的。
她并不解气。
今日在宋国公府,她当然又是委屈的。
这种委屈,与曾经的许多次,有相似之处,也有许多的不同。
眼下他跪在她面前向她“负荆请罪”,他以为白日里伤了她,晚上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做出这伏低做小的样子,她便会原谅他了吗?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谅他。
陈定霁不动,他的目光他的眸色,依旧落在她的身上。那团废纸像另一把她深入他身的短刀,暂时困住他,她才拥有了短暂的、发泄的快感。
与她从前受的难相比,强吃一点东西算得了什么。
但明明,他从前也吃过她的许多东西。
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有任何要吞下去的意思。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