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至远至近东西(2/2)
“你们是何人?”阿银放下手中的龟甲问道。
鹿呦呦僵在原地,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又被某种冰冷的预感狠狠压回腔子里。她死死盯着火塘旁的那张脸,一张脸……一张被海风和盐粒反复打磨过的脸,粗粝黝黑,深刻的皱纹如同礁石上岁月刻下的深痕,从眼角、额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腮边是久未刮净的浓密胡茬,挂着细小的冰晶。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全然陌生,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干净得寻不到一丝过往的印记。
“我们是他的家人。”半响,还是蔡寻真说话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我们会让他想起来的,还请阿银姑娘行个方便。”
“李大哥!”鹿呦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她猛地推开柴扉冲了进来,几乎是扑到乐山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的是你!我们找了你好久!”
乐山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和灼热的目光惊得后退半步,眉头紧紧锁起。他下意识地想挣脱,手臂肌肉绷紧,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警惕,还有一丝被触及未知深处的茫然痛苦。“娘子……你认错人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本能的抗拒。
“不!不可能!“鹿呦呦急切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轻轻飘荡在屋里,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你是李乐山!我是鹿呦呦!怀远还在等你!他天天哭……”
“怀远……”乐山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枚生涩的苦果。一丝剧烈的刺痛猛地扎进脑海深处,却又被更浓重的迷雾瞬间吞噬。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抗拒。他猛地抽回手臂,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生硬:“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怀远!你走吧!”他转过身,几乎是逃避般地重新蹲回灶前,拿起火钳用力地拨弄着柴火,火星四溅。背影僵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礁石。
阿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她轻轻上前一步,挡在了乐山和鹿呦呦之间,无声地传递着保护的姿态。爷爷在摇椅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浑浊的目光越过灶膛的火光,投向院外铅灰色的海天。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怀里的暖炉抱得更紧了些。
鹿呦呦僵立在原地,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她看着乐山那全然陌生、写满抗拒的背影,看着阿银姑娘沉默却坚定的守护,看着老渔民洞悉一切却又无可奈何的沧桑眼神。海风卷着腊八粥的香气和冰冷的雪沫,吹打在她脸上。所有的急切、希望和千里寻踪的艰辛,在这一刻,仿佛都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冰冷的石墙,碎成了齑粉。
灶膛里的火,依然噼啪作响,温暖着这小小的灶间。
锅里的腊八粥,愈发浓稠香甜,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慰藉。
而那个丢失了过去的男人,只是更用力地将一把红豆按进了滚烫的糯米里,仿佛要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世界,彻底埋葬在这片温暖的混沌之中。
“他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见此情景,蔡寻真一把拉住了还想上前与乐山纠缠的鹿呦呦,“让我试试。”
“乐山,你的头可疼嘛?”蔡寻真走到乐山的身边,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乐山微微歪头,眼中只有一片茫然不解的澄澈,是初生婴孩般的纯净,全然不见旧日锋锐与沉郁。他咧开嘴,露出被海盐侵蚀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一个憨厚、淳朴的笑容在脸上荡开。
“这位道长,我不知道你在说谁,但我的头是经常会疼的,尤其是夜里。”他站起身,在裤子上蹭了蹭沾着木屑和炭灰的手,声音带着此地渔民特有的含混腔调
“可否让我给你把把脉?”
“阿银,她们是……”乐山扭头,又望向阿银,眼神里是不解的询问。
“大石头,她们是来找你的,是你的家人,你还记得嘛?”
“家人?”乐山急忙摆手,手背上布满了冻疮裂开又愈合的暗红痕迹,还有被粗糙渔网和鱼鳍反复割划留下的新旧伤疤。
“大石头,让这位道长给你把把脉,或许能把你头疼的毛病治好。”
阿银说罢冲着乐山点了点头,乐山乖乖的把手伸向了蔡寻真。
“怎么样?”鹿呦呦望着正在给乐山把脉的蔡寻真,急切的问道。
“或可一试!”
“阿银姑娘,我们需找一处宽敞的所在给他疗伤,不知道这附近可有这样的地方?”屋内,火塘的光跳跃着,鹿呦呦已将几味药草投入火塘上的小陶罐里煎煮。
“村东头有一间龙王庙。”阿银咬着唇,端来了温热的鱼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好,药熬好了便去。”蔡寻真接过阿银递过来的鱼汤,喝了一口,又对阿银说道,“还请姑娘帮我们守着庙门,莫要让人打扰。”
阿银心中是说不出五味杂陈,大石头若是真的恢复了记忆,还会留在这小小的渔村嘛?一定不会。可是她没有理由拦着大石头的家人为他治病,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的接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